第六章

高皓天一下班,他的母親高太太就迎了上來,帶着滿臉又興奮又喜悅的笑,她像報告大新聞般地說:

“皓天,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高皓天不太感興趣地問,母親生來就有“誇張”的本能。

“我告訴你,張小琪的媽和我通了一個長電話,你張伯母說,小琪那兒,百分之八十是沒問題了,只要你稍微加緊一點兒!”

“張小琪?”高皓天皺着眉問。

“皓天!”高太太瞪視着他,“你又來了!又開始裝腔作勢了,你別告訴我,你根本不知道張小琪是誰?那天吃過飯,你還誇她漂亮呢!”

“哦,媽!”高皓天笑笑,“我誇女孩子漂亮是經常的事,你總不會把我誇過的女孩子都弄來做兒媳婦吧?假若你有這個習慣的話,我必須告訴你,我認爲最漂亮的女孩子是年輕時代的伊麗莎白·泰勒!你是不是也想幫我做媒呢?”

“皓天!”高太太生氣了,“我跟你談的是正經事!你能不能不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呀!”高皓天笑嘻嘻地說,“我打讀高中的時候起,就在暗戀伊麗莎白?泰勒,讓我想想……對了,是從看了她一部《英雄艾凡赫》開始的,你知道,在那部電影裡,那個該死的‘蘿蔔太辣’居然愛上了瓊?芳登,而不選擇伊麗莎白?泰勒,你說他是不是瞎了眼?我從此就看不起‘蘿蔔太辣’了。可是,伊麗莎白·泰勒左嫁一次,右嫁一次,就是輪不到我……”

“你的廢話說完了沒有?”高太太板着臉問。

“好媽媽,別生氣,”高皓天仍然嬉皮笑臉地,“生氣會使你的皺紋增加,醫生說的!”

“好了!你少讓我操點心,我臉上就不會有皺紋了!”高太太說,“我在和你談張小琪,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我已經代你訂了一個約會,明天你請張小琪看電影,吃晚飯!”

“哎呀,媽!”高皓天的笑容被趕走了,他跳着腳叫,“這可不能開玩笑!”

“什麼叫開玩笑?”高太太一臉的寒霜,“人家張小琪又年輕又漂亮,又文雅又溫柔,又規矩又大方……哪一點兒配不上你了!”

“噢,”高皓天用手直抓頭,“原來她的優點有那麼多呀?”

“本來就是嘛!”

“那麼,”高皓天又笑了,祈求似的看着母親,“別糟蹋人家好姑娘了,有這麼多優點的小姐應該當總統夫人,我實在配不上她!”

“你是什麼意思?”高太太真的生氣了,她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你安心想打一輩子光棍是不是?你安心和我作對是不是?左挑右挑,這個不滿意,那個不滿意,你到底要一個怎樣的才滿意?你慢慢挑沒關係,我的頭髮都等白了,你知道嗎?這些年來,你知道我唯一的願望是什麼嗎?是我手裡有個孩子可以抱抱!我老了,皓天,我沒多少年好活了……”

“哎呀,媽!”高皓天急了,慌忙打斷母親的話,“怎麼這樣說呢?您起碼活一百歲!”

“我並不想活一百歲當老妖怪!我只要你早點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你已經三十歲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知道。”高皓天一迭連聲地說,“好了,媽,我也知道你急,爸爸也急,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代我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媽,結婚的意義是爲了兩心相悅,兩情相許,並不是爲了單純的生兒育女。如果你爲我好,別再代我安排任何約會,那隻會增加我的反感!我告訴您,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來的時候,你趕也趕不走,它不來的時候,你求也求不着。對於這件事,我們還是聽其自然的好!”

“聽其自然?聽到哪一年爲止?”

“聽到我遇到那個女孩子的時候爲止。”

“如果你一輩子遇不着呢?”

“那也沒辦法!”高皓天聳聳肩,“那是我命苦!”

“你命苦?”高太太提高了聲音,“那是我倒楣!生了你這個一點孝心都沒有、忘恩負義、沒心少肺的兒子!”

“怎麼,”髙皓天又笑了,“我有那麼壞嗎?”

“你就是這麼壞!”

“你瞧!”高皓天揚揚眉毛,“所以,我說我配不上張小琪吧!人家都是優點,我全是缺點!”他往浴室裡鑽,“算了,媽,我們別再討論這問題了,我還要出去呢!”他吹口哨,找鬍子刀,洗臉,刮鬍子。

“你最近忙得很,每晚到哪兒去?”

“去蕭振風家!”

“蕭振風!”高太太沒好氣地叫,“以前和他在一起,動不動就打架生事,現在又和他泡在一塊兒了!”高太太頓了頓,“這個蕭振風,他結婚了沒有呀?”

“也沒有。”高皓天一面刮鬍子,一面說。

“你們是兩個怪物!”

“可能。”高皓天笑着,“他妹妹也這樣說。”

高太太怔住了。

“他妹妹?哦,對了,我記起來了,他有個妹妹,你以前帶到家裡來玩過,瓜子臉兒大眼睛,長得還不壞呢!”她開始有些興奮,“他妹妹還沒男朋友嗎?”

“哦,你說蕭依霞呀!”高皓天笑嘻嘻的,用毛巾擦着下巴,“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見鬼!”高太太的臉一沉,“那你每晚去他

家幹什麼?”

高皓天從浴室裡跑出來,從衣櫥裡取出一件牛仔布的夾克,他穿着衣服,笑着說:

“別急,媽。他還有個小妹妹呢!”

“哦!”高太太重新興奮了起來,卻有些狐疑地看着她那習鑽古怪的兒子,“一定只有七八歲,是嗎?”

“不,不。”高皓天笑得開心,“已經二十出頭了。比她姐姐還漂亮。”

“噢,”高太太熱心地接過去,“你們……你們……你們一定相處得不壞吧?”

高皓天對着鏡子照了照,拉好了衣領,又用梳子胡亂地掠了掠頭髮,笑意在他的眼睛裡加深。

“她嗎?”他側着頭想了想,“她說我是狗熊、猴子、蒼蠅和烏鴉的混合品!”

“什麼話!”高太太莫名其妙地叫了一聲,高皓天已經哈哈大笑着向門口衝去。高太太急急地追到門口來,伸長了脖子叫:“明天張小琪的約會到底怎樣?”

“取消!”高皓天大叫着,人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下了樓,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了。

高太太愣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關好房門,她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坐了下來。四面望望,周圍是一片寂靜。好靜,好靜,自從上了年紀以來,她就覺得“寂靜”是一種莫大的威脅了。沙發柔軟而舒適,上面還堆着厚厚的靠墊,但是,爲什麼自己坐在那兒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呢?她喝了口茶,想叫傭人阿蓮,但是,想想,叫她又做什麼呢?終於,她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

“家裡能多幾個人就好了。”想着皓天,她搖搖頭,覺得心中好重好沉好抑鬱,“這一代的孩子,我們是不再能瞭解他們了!”

這兒,高皓天完全沒有注意到屬於母親的那份寂寞,吹着口哨,走出公寓的大門,他跳上了那輛從國外帶回來的“野馬”,一直馳向靜安大廈。

一跨進蕭家的大門,就聽到蕭振風在直着脖子嚷:

“對付這種女人,我告訴你們,最好的辦法是揍她一頓!揍得她扁扁的,看她還欺侮人不?”

高皓天笑着走進客廳。

“怎麼?振風,你是每況愈下,居然要和女人打架,什麼女人招惹了你?”

看到高皓天,蕭振風的精神更足了。

“皓天,我們揍人去!”

“揍誰?”

“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欺侮了依雲的學生。”

“哈!”髙皓天望着坐在沙發裡生悶氣的依雲,“這筆賬似乎很複雜,這女人幹嗎要欺侮那學生?”

“因爲她是那學生爸爸的太太。”蕭振風搶着回答,“但是,那學生的爸爸是她媽媽的丈夫,並不是她的真爸爸,所以這太太也不是她的真媽媽。”

“啊呀!”高皓天直翻白眼,“什麼爸爸的太太?媽媽的丈夫?你越說我是越糊塗了!”

蕭依雲聽哥哥這樣一陣亂七八糟的解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蕭振風撫掌大樂: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哪!咱們家的三小姐居然笑了!還是皓天有辦法,你一進來她就笑了。你沒看到她剛剛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好像天都塌下來了!教書!別人教書爲了賺錢,她教書呀,貼了大衣還受氣!”

高皓天更加弄不清楚了,急得直抓頭,說:

“喂喂,你們到底在講些什麼東西?剛剛是什麼媽媽的丈夫,爸爸的太太,現在又是什麼大衣?能不能說說明白?”

蕭依雲從沙發裡跳了起來,一笑說:

“算了,算了,高皓天,你要是聽大哥的,你聽一輩子也弄不清楚!算了,我們不談這件事了!反正,我得到一個感想:人類是生來不平等的!幸福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東西。而且,上帝並沒有安排好這世上的每一條生命。所以,像我們這樣幸福的人,應該知足了!”

“哦!”高皓天張大眼睛,“好像是一篇哲學家的演講詞呢!什麼時候黃毛丫頭也有這麼多大道理?”

“別再叫我黃毛丫頭,”蕭依雲有些傷感地說,“今天我覺得沉重得像個六十歲的老太婆。”

“哦!”高皓天鎖起眉頭,深深地望着蕭依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蕭太太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拍拍手,她輕快地叫:

“喂喂!孩子們!都來幫幫忙,阿香一個人弄不了!我們今晚吃沙茶火鍋!依雲,別再煩了!包你一頓火鍋吃下去,什麼氣都沒有了!”

“火鍋?”蕭振風首先大叫起來,“好極了!吃火鍋不能沒酒,媽,開一瓶拿破崙好嗎?”

“喝酒是可以,”蕭太太笑着說,“不許喝醉!”

“我是千杯不醉的人!”蕭振風吹着牛,一面忙着搬火鍋,放碗筷,“人生最樂的事,是冬天的晚上,圍着爐火,喝一點酒,帶一點薄醉,然後,二三知己,作竟夜之談!”

“人生最不樂的事呢?”蕭依雲出神地說,“是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飢腸轆轆,風似金刀被似鐵。那時候,纔是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呢!”

“啊呀!小妹!”蕭振風抗議地喊,“假若教幾天書,就把你弄得這樣多愁善感和神經兮兮的話,你打明天起,就不許去教書了!”

“反正我這個老師也當不長!”依雲說,竭力讓自己振作起來,也忙着拿碟子,打

雞蛋,分配沙茶醬。“我已經決定了,代完這一個月課,我決不再當老師。”

“爲什麼?”高皓天問,開了酒瓶,斟滿了每個人的杯子。

“我知道,”蕭成蔭望着女兒,“我瞭解依雲,她太容易動感情,太容易陷進別人的煩惱裡,她太小了,怎麼能去分擔全班五十幾個學生的煩惱呢?”

“哦,我到現在才弄清楚,”高皓天對依雲說,“你在爲你的學生煩惱。”他走過去,站在她身邊,爐火映紅了他的面頰,他盯着她說:“別煩了,依雲,讓我告訴你,生命的本身,就是有苦也有樂的。你不是上帝,你不需要對別的生命負責任。”

“那麼,”她迎視着他的目光,“誰該對這些生命負責任呢?上帝嗎?首先你要告訴我,有沒有上帝?”

“好吧,不說上帝吧,”他說,“或者,該負責任的是父母,因爲他們創造了生命。”

“假若有這麼一個孩子,她的父母創造了她,卻無法負責任,因爲——他們都死了。”

“那麼,”他深思着說,“她必須接受磨難,但是,磨難並不一定都是壞的。所有的鋼鐵,都是經過烈火千錘百煉才熬出來的!”

蕭依雲愣住了,她從沒有這樣想過。凝視着高暗天,她忽然發現他身上有一些嶄新的東西,一些深刻的、內心深處的東西,這比他活潑的外表,或是敏捷的口才,更能吸引或打動人。她凝眸沉思,然後,她釋然地笑了。整晚的抑鬱,在一剎那間被掃開了,舉起酒杯,她高興地說:

“我也要喝一點酒!”

“怎麼?”蕭成蔭笑着說,“小丫頭不再悲天憫人了?”

“於事無補的,是嗎?”依雲笑着說,“等我獨善其身之後,再去兼善天下吧!”

“你還要不要我揍人呢?”蕭振風問。

“假若那是鍊鋼的爐火,似乎沒有媳滅它的理由。”依雲說,又咬着嘴脣沉思了片刻,“但是,如果她生來不是鋼鐵的材料,這爐火就足以把它燒成灰燼了。”她舉杯對着空中說,“讓我們祝福俞碧菡吧!祝她經得起煎熬!”

“俞碧菡?”高皓天愣了愣,“她是誰?”

“就是那塊鋼鐵呀!”蕭依雲笑容可掬,爐火燃亮了她的眼睛,酒染紅了她的面頰,她注視着高皓天的眸子清亮而有神。“高皓天,你真好,你解決了我心裡的一個大問題。”

高皓天並不知道自己幫上了什麼忙,但是,當蕭依雲用這樣一種閃亮着光彩的眼光注視着他時,他只感到心中涌上一陣既酸楚又甜蜜的情緒,頓時間,他已經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被捕捉了!自從那天在樓梯裡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撞了一下之後,他就被捕捉了!他開始有點暈沉沉起來,整晚,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的面頰上移開,他不知不覺地說了太多的話,也喝了太多的酒。因此,那對父母都驚覺到了,而彼此交換着瞭解與會心的微笑。只有那個渾球哥哥,居然對高皓天大肆批評:

“皓天,你今晚特別嚕囌!”

“是嗎?”高皓天愕然地問。

“還有你,依雲,”蕭振風繼續說,“你魂不守舍,好像害了夢遊病一樣。”

“嗯哼!”蕭太太慌忙哼了一聲,“振風,我看你最好出去一下。”

“出去?”蕭振風瞪着眼叫,“我爲什麼要出去?我到什麼地方去?”

高皓天忽然福至心靈。

“依雲,跟我出去兜兜風好不好?我的車子昨天才從海關領出來!”

“兜風?好呀,”蕭振風大叫,“我也……”

蕭太太一把拉住蕭振風:

“你窮吼什麼?”她說,“你給我待在家裡,少出去!”

“怎麼回事?”蕭振風莫名其妙地嘰咕着,“一會兒叫我出去,一會兒又不許我出去,我看,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我有了毛病,就是大家都有了毛病了!”

依雲望了望父母,於是,蕭太太微笑着說:

“外面風大,多穿一點吧!”

依雲嫣然一笑,臉頰紅撲撲的,她跑進臥室,拿了一件紅色的大衣出來,穿上大衣。她注視着高皓天。

“走吧!”她微笑着說。

高皓天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夸人美麗是很俗氣的話,是嗎?”他低語,“但是,我必須說一句很俗氣的話,依雲,你真美!”

依雲的眼睛更亮了,面頰更紅了,笑容更深了,然後,他們手挽着手,雙雙出去了。

這兒,蕭振風瞪着眼睛,還在那兒嘰咕着:

“這是怎麼回事嘛?明明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不許我坐他的車子!什麼意思嘛!”

“什麼意思嗎?”蕭太太笑嘻嘻地看着她的兒子,“這意思就是,你是個標標準準的傻瓜蛋!”

“傻瓜蛋?”蕭振風更愣了,“我怎麼得罪你們了?好好的還要捱罵!”

“你呀!你!”蕭太太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什麼時候纔開竅呢?等你完全開竅了,你也就討得着老婆了!”

蕭振風傻愣愣地翻了翻眼睛,這纔有些兒明白了。

“好呀,”他說,“當初雨中人娶走了我的大妹妹,現在這個天好高又在轉我這個小妹妹的念頭了,偏偏他們兩個都沒有妹妹,剩下我這個風在嘯啊,是賠本賠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