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逐南

許恭擡頭看向他, 面上果然有憔悴之色。但他沒有答應下來,而是皺了皺眉,“你寫的東西你上疏就是了, 找我做什麼。”

陳述之解釋道:“人家罵的我, 怎麼能我去。再說了, 要想反駁一個探花, 當然得用一個狀元。”

江霽聽了這麼久也沒聽明白, 把那幾張紙搶來看了看,原是一篇反駁嚴葦杭那封奏疏的文章。針對嚴葦杭提出的每件事一一反駁之後,又指責了他和他背後那些人的狂妄犯上。

文字很有特點, 江霽一眼就能看出是陳述之寫的,和他以往一樣, 全是生僻字和典故。不過誰寫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冠誰的名字。

“我要是上這麼一道疏, 所有人就都明白我站哪隊了,歐陽清正愁無處下手……”許恭不情不願地說。

“不願意就算了。雲開, 你看……”

許恭見他轉向別人,連忙攔住他,訕笑道:“我也沒說不願意嘛,關鍵時候還是得講義氣,我寫就是了。我可以隨便改, 對吧?”

“那就麻煩你了, 你隨便改。”陳述之朝他施了一禮。

八月十八日, 刑部主事許恭上疏駁斥嚴葦杭所言, 同樣留了底稿, 四處傳抄,又一次弄得滿城皆知。

陳述之看到了這封奏疏, 大體沒什麼改動。因爲筆風有特點,兵部好幾個人都來問他和這篇文章是什麼關係。

但是許恭在結尾處加了一句話,讓陳述之十分不解:“這個上疏的人實在太可惡了,對於這樣的人我們一定要嚴加懲治,雖然不能殺他,但要重重判刑。”

這話放在文章裡看並不是很起眼,但如果是單獨加上去的,便會讓人覺得這句話的重點是“不能殺他”。

不能殺他,爲什麼?陳述之回憶了一下許恭和嚴葦杭這兩個人,依稀記得他們好像有什麼私交?

*

歐陽清讓嚴葦杭寫這封奏疏,更多是給自己人看的,像是一份宣戰的號令。所以許恭的奏疏一出,這件事就算完結了,雙方撕破臉就是結局,沒必要拿到朝堂上討論。

除了一件事:嚴葦杭怎麼辦。

八月十九日,朝堂上有人站出來建議樑煥殺了嚴葦杭,然後跟着出來一大片人附議,其中也包括一些歐陽清的人。歐陽清自己象徵性地爲他說了幾句好話,但在對方壓倒性的攻勢下,也沒堅持。

面對這種局面,樑煥讓刑部先拿了嚴葦杭,慢慢審問。

本來殺個七品御史不是什麼大事,但這封奏疏關係到皇帝的尊嚴,又有那麼多人盯着,如何處置這個人就成爲一個面子的問題。

下朝後,樑煥把林燭暉和白從來留下,分別叫他們進來,問他們該如何處置嚴葦杭。

林燭暉認爲,殺人這件事會激化朝堂上的矛盾,造成徹底的對立,所以不能殺。

白從來認爲,按理說不能殺勸諫的言官,但這個人根本不是在勸諫而是在罵人,照這麼說又該殺,所以不知道了。

晚上,樑煥又把相同的問題拋給了陳述之。

陳述之放下手中的奏摺,垂着眸子道:“您要是問臣的意見,此人以勸諫之名冒犯陛下天威,砍頭都是輕的。”

樑煥失笑,“你能不能先別管這個,想想殺或不殺有何損益?”

陳述之十分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殺他自然是爲了立威,不殺是爲了寬仁。”

“哪個好?”

陳述之答不上來。

“唉,”樑煥支着額頭髮愁,“多小一件事,竟被難住了。”

陳述之看着他那個爲難的樣子,自己心裡也焦急,靜默片刻,忽然拋出個主意:“衆人都盯着嚴御史的下場,是想看陛下對此事的態度。如果嚴御史是生是死與這件事無關,那他們就無從窺得了。陛下可以先拖一段時間……”

樑煥放下手上的活,看了他一會兒,把他看得發毛。

“您……在看什麼?”

樑煥嘻嘻笑道:“剛纔擡頭的時候,突然覺得你很好看,就多看一會兒。”

陳述之臉一紅,正要說他兩句,便聽見他回覆自己先前的話:“他是生是死與這件事無關,這怎麼辦到?拖倒是拖得住,就怕拖了也沒用。”

“嗯……只是個想法。比如說,給他安個什麼其它的罪名,用那個罪殺了他。”

樑煥思索半晌,到底還是搖搖頭,“哪裡弄個能殺人的罪名去,真要有,他也不會認啊。”

聽他這樣說,陳述之就沒再說下去。他只是突然冒出個想法,也沒想得周全。

過了一會兒,樑煥把那一堆奏摺一推,懶懶地靠在椅子上,抱怨道:“不想看了,一堆破事。”

陳述之淺淺一笑,“不想看了,那想做什麼?”

樑煥輕哼一聲轉過頭去,不受他的誘惑。既然不能吃進肚裡,那嚼來嚼去也沒什麼意思。

他轉身時隨手摸到一本奏摺,便拿給陳述之,問:“你看過這個麼?”

陳述之接過來瞧了瞧,是許恭那份奏疏的原件。他覺得樑煥肯定知道是自己寫的,所以也不好開口去誇,專等着他來誇自己。

“你說這個許恭,平日裡看着不三不四的,關鍵時候還真能派上用場。那麼短的時間,居然能寫出這種東西來……”

手裡拿着奏摺的陳述之愣愣地望着他。

他居然真的以爲那是許恭寫的?

用了那麼多以前和他說過的典故,寫了那麼多充滿自己風格的句式,連兵部的同事都認出來是他寫的,樑煥居然認不出來?

他寧肯相信許恭會爲了他做這件事,也不相信自己會這麼做嗎?

還是說,自己逼迫他去找別人,人的心就那麼大,有的地方給了別人,留給自己的就少了?

雖然是自作自受,可還是難過。

“行離,你想什麼呢?”樑煥詫異地看着他那副出神的樣子。

陳述之匆忙一笑,把手裡的奏摺放回去,“沒什麼,嗯,寫得挺好的。”

那天晚上,樑煥一直在磨磨蹭蹭,弄到半夜纔看完桌上的奏摺。二人躺在牀上,他剛打算考慮要不要做點什麼,陳述之就已經睡着了。

*

許恭從刑部一出來,就看見陳述之等在門口。

“真是稀客啊,你還會來找我?”

陳述之懶得跟他廢話,嚴肅着面容,直接便問:“你可知道有個江州海寧府知縣遇襲的案子?刑部在審了嗎?”

許恭回憶道:“我有印象,是有人在審,不過與我無關,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能不能想辦法,跟他們說這個案子頗多疑難,讓他們放你去江州取證?”陳述之沉聲道。

許恭皺了皺眉,“人家該問我,我怎麼知道頗多疑難?行離啊,你從哪看來的這個案子?”

“賈子賢的那箱東西里寫的。”陳述之望着他緩緩道,“沒證據的話,你能插進這個案子裡,去趟江州麼?”

許恭被他說得莫名其妙,不解道:“這個案子太小了,哪用得着派人過去?我可以試試,但我爲何要管這個案子?爲何要去江州?”

“江州海寧府沿江縣,你應該知道是誰的家鄉吧。”陳述之一字一句道,“你想不想救他?”

許恭一愣,沉思良久,點了點頭。

他又忽然擡眸,“這又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也有想幫的人。”陳述之掃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問好了告訴我一聲,我去請假,與你一同過去。”

得到鄧直的賞識之後,陳述之在兵部越來越沒規矩了。他想請假,就直接去鄧直面前,大言不慚地說:“我要生十幾日的病,我的事情已分下去,跟您說一聲。”

鄧直擡眼瞥了瞥他,“你幹什麼去?”

“一個刑部的朋友去江州辦案,我跟着過去。”

“你爲何如此愛操心別人家的事。”鄧直翻了個白眼,“行了你去吧,自己打好招呼。”

陳述之當然知道他說的“打好招呼”是指什麼,他去了趟未央宮,卻沒有進去,而是在門口拉着盧隱說:“我出趟遠門,二十九日和九月九日不來了。”

他說完就走,根本沒給盧隱提問的機會。

*

清晨,露水尚且濃重的時候,許恭帶着遠行的包袱推開家門,卻看見李純站在門口。

她小心地說:“許哥哥,我爹給你留了紙條。”

李純從懷裡摸出幾張折起來的紙,伸出手遞過來。

許恭皺了皺眉,還是接下,又問:“什麼時候留的?你去看你爹了?”

李純低着頭,小聲說:“十八日,我爹預感到會有禍事,就提前寫給你了。”

“好,我要出門了,一會兒看。”許恭把那些紙收起來,便要走。

“等一下,”李純忽然叫住他,後半句卻猶豫了好久,“許哥哥,我想問問你,以後,你還會記得他嗎?”

聽到這話,許恭莫名覺得心酸。他回過身,朝李純笑了笑,聲音是難得一見的柔和:“不要說這種話,事情還沒到那一步。”

李純愣愣地望着他。

“好了,你快回家吧,別胡思亂想,等塵埃落定了再感慨不遲。”許恭原地站着,一副要看她回家的模樣。

李純點了點頭,緩慢地走起來。

“你家不是在那邊嗎?”許恭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她垂着目光,輕嘆口氣,“我現在在柴家。”

*

從京城南下的河流上,水波盪漾。

“這位公子,我記得你。”船伕一邊搖着槳調整方向,一邊回頭望着坐在第一排的陳述之,“有一次你坐我船的時候,有幾人來尋你,你就跟他們走了。這事得有一兩年了,但你生得這樣俊俏,我定然不會認錯。”

陳述之一陣錯愕,反應了半天才想起是什麼事,“你記得沒錯,是我。”

“那他們爲什麼要抓你啊?看那氣勢洶洶的模樣,還以爲你是逃犯呢!”船伕隨口說道。

陳述之雲淡風輕地迴應:“本來想走,我朋友不讓我走,就讓人來尋我了。”

船伕嘖嘖嘆道:“你也太軟了,不讓你走你就不走了?要是我想走,天王老子也攔不住我!”

陳述之只是笑笑,沒再說話。

坐在他旁邊的許恭聽了半天沒聽懂,湊上來問:“你本來要去哪啊?誰不讓你走啊?”

陳述之笑着伸手過去,幫他把那堆紙展開,“多操心你自己的事吧,看你的信。”

許恭帶着迷惑的眼神望了他一眼,到底還是低下頭看信。

水上的清晨更爲涼爽,小船搖搖晃晃,耳邊是船槳拍打出的波浪聲,鼻尖是水邊清淡的腥氣。陳述之闔上雙眼,思緒翻涌。

閉目片刻,他聽見了許恭折起信紙的聲音。陳述之睜眼瞧了瞧他,隨口問:“寫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