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犯險

聽到這話,樑煥不禁輕笑出聲,“陳行離沒跟你們說?”

“我啊,是他的朋友,剛好在這軍中做事,所以託他叫你們來問問。”

付文碩覺得顧鴻恩真是多嘴,問這個做什麼,拉着他趕緊告退了。

*

陰冷的清晨,慶陽的將領以及京城來的高級官員們紛紛來到府衙正廳。座上的樑煥看了一眼工部侍郎湯時行,示意他先說。

湯時行起身朝衆人一禮,道:“慶陽冶鐵的人看過察多人的刀箭,將箭頭熔了後發現,他們用的並不是純鐵,而是多種原料的混合,這種箭頭遠比我們的要鋒利許多。”

樑信點頭讓他坐下,又問那些將領:“大平以多難敵少的原因是武器軍備處於劣勢,你們可認同?”

沉默一陣後,有人道:“臣以爲的確如此。葉將軍在時,認爲我軍人數遠超對方,應該包抄合圍。可圍住之後,我們卻根本攻不進去,衝上前的人一批批地倒下。當時不知緣故,如今看來,若刀不如人鋒利,多少人頭也填不平。”

接着便有人問湯時行:“有什麼法子造出比他們鋒利的刀箭?”

湯時行無奈地搖搖頭,“不知道原料和配比,無法立即仿製。多少年積攢下的差距,沒那麼容易趕上。”

鄧直便對那些將領說:“是要問你們,若兵器不如人,該怎樣打。”

沉默一會兒,有人徐徐道:“那就不能在路上攔他們,也不能攻城,只能守城,躲在城下。”

鄧直展開一張雍州地圖,一個將領指着慶陽府所在的位置道:“慶陽以西的城都失了,察多人要打,下一步必定就是這裡。”

鄧直道:“不如先守慶陽,挫其銳氣,絕其東進之心。待後備充足時,再行收復。”

他說完看了一眼樑煥,樑煥卻沒理他,低頭思索了好一會兒,換指着地圖道:“朕在想,守慶陽不需要八萬人。能不能趁他們集結兵力攻慶陽時,我們分出一部分人去,把白真縣收回來。”

聽了他這個建議,大家都是一愣。白真是慶陽往西的第一個縣,屬於平涼府,城池很小。當時察多佔領白真的時候不費吹灰之力,因爲幾乎就沒人守,所以現在那裡很可能也沒人守。

想收回白真縣,帶一萬人都嫌多。雖然沒什麼難度,但也沒什麼意義啊。平涼府陷落得一點不剩,收回一個小縣有什麼用?

鄧直想了想,不好明着說不行,只能問:“收白真縣倒是不難,只不過收了還得守,不知有哪位將軍願擔此任?”

下面沒一個人理他。收復個小縣又不算什麼功勞,還要守在那裡,遠離慶陽這個權力的中心,那等回來之後,豈不是要聽旁人發號施令了?

樑煥緩緩開口:“不用他們,朕自己去。”

驟然一陣陰風從門縫鑽進來,吹得衆人一哆嗦。

這話着實把鄧直和湯時行嚇到了。他御駕親征和去收復白真是完全不一樣的。他來慶陽就只需要在這座城裡呆着,除非八萬人全軍覆沒,察多人把慶陽佔領了,否則他根本不會有任何危險。

但是,如果他要去白真,那無論如何也給不了他多少人。白真一個小縣城,就算收回來了也說破就破,到時候誰來負責他的安全?

鄧直便往地上一跪,呼道:“陛下,萬萬不可!”

大家反應過來,紛紛跪下說着“萬萬不可”。

“都起來吧,”樑煥淡淡地說,“朕不是在和你們商量。”

“朕走前會把這裡的事都安排好。你們幾個,一個隨朕走,剩下的人也不用爭,會派個京中來的人總領,如同朕在。這八萬人朕只要五千人,其餘的都留下守慶陽,待到慶陽穩固了,朕再從白真管你們要人。”

沒人起來,大家都在琢磨樑煥說的這些話。

五千人去取白真縣其實足夠了,但皇帝身邊只跟着五千人,這誰能放心?

還有,合着您就來慶陽露個面,結果還是把領軍大權交給別人,這不是仍然不能服衆嗎?

而且最讓人難以理解的是,爲什麼一定要去收復白真縣?

“好了,就這樣吧,散了吧。”樑煥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衆人,轉身出門了。

*

陰天的夜晚,墨色天空中壓着一團團濃重的雲。西北的高原本來就涼,一整天沒曬到一點日光,人在其中便如墜冰窟。

無論是街上還是慶陽府衙裡,都見不到隨意走動的人。只有最敞亮的那間臥室門口,陳述之抱了一摞簿冊,讓守門人通傳。

守門人卻說:“鄧尚書在裡面。”

陳述之剛打算站到廊下等着,便聽見裡面傳來一聲:“是陳行離嗎?進來吧。”

屋子裡燭火通明,陳述之走進去,見到樑煥正坐着喝茶,而鄧直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便過去跪到鄧直旁邊,把手上的一摞東西呈給樑煥,道:“編營的事臣做了一稿,交陛下審閱。”

說完他纔想起來,鄧直還在旁邊呢。他給自己佈置的任務,自己做完卻直接交給樑煥了,好像不太好?

還沒等樑煥伸手來接,他便又轉頭問鄧直:“要不鄧尚書先看看?”

“還是給陛下看吧。”鄧直瞥了他一眼。

樑煥只是接過來放在桌上,讓他起身去坐。鄧直還跪在地上,陳述之可不敢坐,只是退到一旁站着。

鄧直見他的事說完了,便又一叩頭,“沙場兇險,請陛下三思。”

樑煥沒理他,而是看了看陳述之,隨口問:“行離,你是來做什麼的?”

“送東西。”陳述之指了指桌上的本子。

“還有呢?”

既然被他看出來了,陳述之便也照實說:“也想問問陛下爲何要去白真縣。”

樑煥輕輕笑着,點頭道:“既然你們好奇,朕便給你們說說。”

他轉身從櫃子裡翻出一張地圖,展開給二人看,“白天沒與他們說過,取了白真縣並不是結束,而是爲了再向西,取懷遠縣。”

鄧直聽後大駭,擔憂道:“再往西就是深入敵腹,陛下不可如此啊!”

“深入敵腹?分明就是我大平的地方。”樑煥冷哼一聲,“再說,朕用五千人先取白真,等你們守住慶陽,再給朕一兩萬人。懷遠也是個小縣,如何去不得?”

鄧直已經口乾舌燥,卻仍舊說個不停:“若想取白真、懷遠,陛下可以在慶陽等着,守住慶陽後派人去便是了,不必以萬金之軀犯險啊……”

“這裡危險,那裡危險,在你們眼裡,朕就如此不堪一擊嗎?!”樑煥狠狠把茶杯敲在桌上,怒道,“朕不去犯險,那朕來雍州做什麼?還不如回京去,繼續聽你們的話!”

陳述之原本也要勸,聽到這話卻不知該怎麼勸了。

這幾年他一直生活在旁人的掌控之下,他一定有許多即便犯險也要去做的事,那些事本身並不要緊,他只是想去犯險而已。

鄧直也沉默了許久,才小心道:“您若是爲了這個,不必去懷遠的。從白真縣往北或者往南,離慶陽近一些,臣等也好接應……”

樑煥負氣坐在那裡,陳述之便過去給他滿上茶杯,遞在他手裡。他一飲而盡,話音堅定:“我一定要去懷遠。”

鄧直擡頭愣愣地望着樑煥,爲什麼啊?

樑煥把桌上的本子遞給他,道:“你先看看,沒什麼問題就着手去做。回去吧。”

*

鄧直帶着陳述之做的那些本子回到府衙裡臨時給兵部辦公的地方,並沒有立刻開始做事,而是反覆想着樑煥要收復懷遠這個決定。

剛好兵部侍郎羅煜也在,見他心事重重的模樣,便問了句:“您想什麼呢?”

鄧直隨口就問他:“懷遠縣這個地方,有什麼特別的?”

“懷遠縣?”羅煜稍一思索便道,“平涼府懷遠縣,這不是陳主事的家麼?”

去年這個時候,被高開延帶着去未央宮請願之後,他就把這個叫陳述之的人所有的檔案都查了一遍。雖然當時什麼都沒看出來,他卻記住了這個人的籍貫。

鄧直凝神沉思良久,漸漸明白過來。

皇帝要收復陳述之的家鄉……

怪不得兵部那麼多人他不帶,偏偏要帶一個新來的主事。

怪不得自己交給陳述之的事情,他從不問自己怎麼做,做完了也直接交給皇帝。

怪不得皇帝管陳述之叫“行離”,連自己這個長官都不記得他的表字……

鄧直越想越氣,翻開桌上那些簿冊,告訴自己要冷靜,卻在看到陳述之的字時愈發憤怒。

很快,陳述之便從樑煥那裡出來,推門走進兵部辦公的地方。

這地方只燒着一個快要熄滅的炭盆,燭火也點得少,他一進來就打了個哆嗦。

他見鄧直在這裡,把手裡的本子放過去道:“鄧尚書,剛纔少帶了一本,給您送過來。”

看到他站到旁邊,鄧直不禁挑了挑嘴角,緩緩起身,接着猛然擡腿,朝他當胸一腳踹出去。

鄧直原本是文官,但他在兵部呆了很多年,不僅懂得兵法佈陣,還練出了好身手。加上他體格豐碩,這一腳下去,陳述之是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地上。

慣常的文雅被摔得粉碎,地上之人姿態狼狽。

屋裡其他人都愣怔地望着這邊,羅煜連忙過來安撫他,鄧直卻低吼道:“都出去,我要教訓這個不知廉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