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的信心並非空穴來風,半個月後御醫宣佈他已經徹底痊癒。消息傳到龍城,舉城歡慶,因爲他是衆所周知名氣最大的患疫病者,若他好了,旁人覺得自己也就還有救。
平宗本要親自來迎接平衍回龍城,卻被他嚴詞拒絕了。他對前來勸說的晉王府長史裴緈說:“我這一病已經給阿兄添了這麼多麻煩,哪裡還能再讓他來接。我知道這是他的一片心意,但於公,我自己回去才顯得這病沒什麼大不了,能安穩人心;於私,不過是臥牀幾日,如此大張旗鼓豈不是墮了我樂川王的英明?”他見裴緈仍然遲疑,笑道:“你放心,等回到龍城安頓下來之後,自然去拜見阿兄。”
平宗也知道他說的是道理,丁零男兒沒有那麼嬌氣,便也就只好由他去。
這邊推掉了晉王的,平衍立時便如同沒了拘束的頑童。命人準備車駕,卻只讓剛剛痊癒身體還十分虛弱的阿寂乘坐,自己換了窄袖袍,又令晗辛也做男裝打扮,拉着她一同騎馬,提前啓程。
正是初夏時節,龍城郊外大片農田都冒出了青青麥苗。官道旁的水渠中清泉潺潺,渠邊果樹林立,開滿了粉紅色和白色的小花。晗辛卻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樹,好奇地問:“那是什麼樹?花開得好漂亮。”
平衍看了一眼,笑道:“是頻婆果。西域引入的,前兩年有人從西域購進大批樹種試着在龍城培育,沒想到漸漸也成了氣候。”
晗辛在南朝是吃過頻婆果的,大爲稀罕:“原來這就是頻婆果樹,北方乾燥少雨,聽說果子比南方要美味許多。”
“我卻沒吃過南方的果子,做不得比。”平衍在別業裡憋了一個多月,如今乍然放出來縱馬奔馳,心情自是大好,舉動間便多了些少年風流的輕浮,用馬鞭擡起晗辛的下巴,看她因騎馬而冒出汗水的臉,笑道:“不過若只是比賣相,顯然南方的好強上百倍。”
晗辛被他如此當衆輕薄,面色微微一變,卻又不好發作,尷尬地一笑,夾着馬腹奔了出去。
其時正是城外往來最熱鬧的時候,官道上人馬衆多,她又騎術不精,剛閃過了兩匹馬和六七個行人,突然一輛馬車從旁邊超越,車上旌旗隨風展開,旗腳打到她坐騎的眼睛上,那馬驚嘶一聲,猛地擡起兩隻前腿人立了起來。
晗辛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甩下了馬,摔在地上兩眼冒着金星。忽聽耳邊有人驚呼:“小娘子快閃開!”
她這纔看見一匹馬轉瞬已經飛馳到了近前,眼看收勢不住就要踩踏到她身上。晗辛腦中一片空白,嚇得只會尖叫,捂着眼睛不敢去看。忽然一股強大的力量衝過來,有人撲在她的身上替她擋住馬蹄,抱着她就是一滾,從路面上一直滾入路邊水渠裡去。
晗辛聽見平衍在耳邊驚呼了一聲:“糟了,你會游泳嗎?”
路上行人登時譁然,一涌而上將水渠團團圍住,有人喊着要救人,也有人四處尋來竹竿伸下讓他們二人抓住,要將他們拉上來。
晗辛水性倒是比平衍還要熟練些。水深到脖子,她一手抓住竹竿頭,一手死死拽住平衍的領子,喊道:“你抓好,別滑脫!”
平衍乍一落水防備不及,狠嗆了兩口水,此時在晗辛的扶助下站穩,倒也知道這水深淹不死人,放下了一大半心便從容起來,笑道:“好,你放開我的領子,咱們牽着手上去。”
晗辛面上一紅,口中說着:“誰與你牽手。”卻到底把手伸過去,又笑道:“你可別把我又拽下去。”
“放心吧。”平衍雖然大病初癒,行動卻仍然矯捷,握住她的手縱身一躍,藉着竹竿翻身上了岸,一回身又將晗辛也給拉了上來。
衆人這纔看清是一男一女,嘩地一聲響,圍觀的圈子向後退了兩步,像是怕沾了他們身上的水一樣。
晗辛一見有這麼多人,猝不及防吃了一驚,連忙隱身在平衍的身後,藉着他高大的身材遮擋住自己,低聲道:“壞了,全身都溼透,怎麼見人嘛。”
平衍連忙脫下自己身上的衣物爲她披上,笑道:“雖然也是溼的,好歹遮掩一下。等回家了再換吧。”
晗辛本來就是男裝,初夏時節,衣着輕薄,有無聊少年見她溼衣下玲瓏曲線畢露,登時起鬨笑道:“原來是位小娘子,是個美人兒嘞。”
晗辛又羞又窘,拉緊了平衍的外袍,一味躲閃衆人目光,眼圈發紅,委屈得幾乎要落下淚來。這副含羞的模樣落在平衍目中,登時覺得登徒子的輕薄話語尤其令人惱恨,冷冷朝着那邊瞪了一眼,只是礙於要護着晗辛才強行忍住,過來拉過自己的馬翻身上去,隨即彎腰一把將晗辛拽到馬上,在身前坐好。
晗辛驚呼了一聲,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平衍護在了懷中。平衍在她耳邊說:“坐好了,要是怕就抓緊我。”
晗辛想說她不怕,想不讓人笑話,卻沒等她想清楚,突然腰間一緊,平衍一隻手已經將她摟住。兩人衣衫盡溼,一片溼涼中卻格外察覺到對方身體的火熱。
平衍一路縱馬回到自己龍城的府邸,見管家奴僕迎出來一大片,一時也不下馬,眼見門前戟架上有旗幟飄揚,過去順手扯下一面來給晗辛裹上,這纔將她從馬上抱下來。
晗辛雙腳一挨地立即要推開他:“我自己能立住。”
“你就不怕旁人看你這幅模樣?”
晗辛低頭打量自己,見身上裹着旗子,雖然不倫不類,但至少再不是曲線畢露的樣子。她底氣一足,便掙脫平衍的護持,不服氣地瞧着他:“我倒覺得沒有不妥,殿下是覺得我給你丟人了嗎?”
平衍到底還是少年心性,被她說得懊惱起來,拉住她的胳膊轉向衆人:“我跟你們說,這位是晗辛娘子,她以後就是咱們家的人了。管家,快去預備熱水,我們路上掉到溝渠裡去了。”
衆人見到他們倆渾身上下溼噠噠的樣子都十分驚異,只是人多不好發問,沒想到他自己先說了出來,登時人羣中爆出一陣鬨笑。晗辛本來已經打定主意不管旁人目光的,此時卻被這笑聲激得滿面通紅,登時沉下臉來轉身就想走。
平衍自然不會鬆手,拽着她笑道:“我這府中跟別人家不一樣,沒太大規矩,你別介意,往後住下來就知道舒服了。”
晗辛心中一動,朝他望去。他說得自然而然,彷彿就像是帶她回家一樣。晗辛心中突生怯意,慌張地擺脫他的手,向後退了兩步,驚惶之色從眼中閃過,她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卻又覺得無話可說,只得轉身就走。
這突如其來出乎所有人意料,平衍怔了一下,拔腳就追。
晗辛跑得比一般女子都快,但畢竟平衍身高腿長,幾步就追了上去,伸手將她一把拽住,皺眉問道:“你跑什麼?”
晗辛仍要掙扎,卻哪裡是平衍對手,幾下被他困住手腳問道:“晗辛,你到底怎麼了?”
“我……”她喘了口氣,張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說不敢走進那個他叫做家的地方?還是不敢與他再有更多的糾葛?他會追問到底,自己又該如何吐露實情?
平衍性急,見她這樣猶豫更加一刻都等不得,說道:“你說話呀!”
晗辛擡起眼,一頭撞進他的眼眸中。
這一日天青日朗,萬里無雲。澄藍色的天空落在他的眼中,彷彿久遠前家鄉的鄱陽湖一般,有着令人心安定的力量。“我……”她猶豫再三,終於低聲道:“那麼多人。”
平衍愣了愣,不禁失笑:“人多怎麼了?”
她便將頭深深埋了下去:“太丟人了!”
她白皙的後脖頸染上一層淡淡的緋色,平衍看了怦然心動,一把捉起她的手,在她耳邊笑道:“我可不能放你跑了。說好要等我病好的,好容易病好了你怎麼能走?”
他說話時滾燙的氣息噴在她的耳垂上,立即就像是滿天的晚霞都落在了她的臉上,益發羞窘得擡不起頭來。
平衍卻不管不顧,拉着她大搖大擺往回走。晗辛心中糾結,卻總覺得手腳發軟,無力掙脫。在隨他跨過門檻的時候,一個聲音在她心中譏笑:“是真的沒有力氣了,還是不想有力氣呢?”
她一驚,擡起頭來,只見大門裡一大片丹楹粉壁重角飛檐的庭院如山一樣向她壓了過來。她心頭顫了一顫,腳下微頓,突覺握在她手上的那隻手緊了緊,像是察探到了她意志的動搖。她擡起頭,只見夕陽落入樓臺山影的身後,只餘下尚不肯湮滅的餘暉,奮然點燃了半邊天空。
彩霞燃燒得壯烈而絢麗,令晗辛爲自己在那一瞬間的怯意而感到羞愧。
“走不走?”平衍停下來問她,眼中滿是戲謔的笑意。
晗辛擡起頭,衝他嫣然一笑:“都到這裡了,怎麼能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