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寢宮中簾櫳一層有一層。四壁的窗戶都緊緊閉着,好在沒有燃燈,只是以幾顆鴿蛋大的夜明珠懸垂在牀幛的四角權作照明只用。
離音帶着柳二孃來到牀邊。她想盡量放輕腳步,然而身子笨重,腳在起落間已經不能由自己控制腳步聲。
重重簾帳後面躺在榻中的人已經醒覺過來,問道:“是誰?”
她的聲音沙啞疲憊,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只餘下一件軀殼還滯留困頓在人間。離音聽得心裡一涼,衝柳二孃使了個眼色,讓她掀開牀幛。
太后背朝外躺在寬闊的牀榻上,身體埋在錦被中,只有小小的一點。她一縷頭髮拖在被子外面,在珠光的映照下,長髮中雜着些閃閃銀光,刺得離音心頭一陣發慌。
柳二孃替她開言:“殿下,離音娘子看你來了。”
“誰?”她的聲音如同老嫗一般,聲音拖得漫長,彷彿沒有力氣將話一口氣說完。
“我,離音。”離音沉聲地說,“我來看看你。”她沒有用敬語,就像當年在紫薇宮中一般,帶着從小一處長大卻又彼此不合的姊妹之間纔會有的疏離和親密,“樂姌,你生病了?”
太后像是突然從哪裡找回了力氣,騰地一下坐起來,轉過臉來看着她:“是你?是你!”她神色淒厲,雙目圓瞪地看着離音,像是看着三世夙仇,咬牙切齒地衝她撲了過來:“你害死了我的邕兒!”
柳二孃眼明手快,一把拽住利益向後閃開。太后撲了個空,身子向外探出,兩手搭在榻沿上勉強撐住身體纔不會跌出去,她卻全然不顧自己的窘迫,仍舊目光如利劍一般戳向離音:“都是因爲你,我知道你恨我!你要如何害我我都認了,你爲什麼要害我的邕兒!他剛出生的時候你也抱過他,你也哄他睡過覺,你也給他餵過飯,爲什麼要這樣害他!”
夜明珠的光芒落在她的臉上,讓離音和柳二孃都嚇了一跳。她竟變得如此蒼老,一雙眼睛中光芒熄滅了,便只剩下了沒有底的深井。她聲色俱厲地指斥着離音,爲了瞪大眼睛,讓額頭上擠滿了紋路。她的兩頰深深凹陷了下去,雙目紅腫,目光散亂,頭髮凌亂地披在身後,髮絲糾纏在氣息間,隨着她的話語飄飄蕩蕩,沒個着落處。
殿外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柳二孃回頭看了一眼,見何翀探頭朝裡面張望了一眼,迅疾地縮了回去,片刻之後便連人影都再也不見。
柳二孃知道大概太后這些日都這樣神智失常,身邊的人很吃了些苦頭,不肯在這個時候上來討罵,能躲就都躲開了。
她扶着離音低聲道:“她已經瘋了,咱們回吧!”
離音甩開柳二孃的手,不退反進,走到榻邊蹲下,與太后鼻尖對着鼻尖地對視,“樂姌,我是來救你的。”
太后冷笑地看着她,突然衝着離音的臉啐了一口唾沫,聲音如同刀劍在石磚上刮過一般刺耳:“滾出去!我不用你來可憐!離音,我和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離音皺着眉頭站起來,似乎對她已經失去了耐性,側身向旁邊一讓,對柳二孃道:“讓她安靜聽我說話。”
柳二孃點點頭:“好。”她上前一步,突然出手一把捉住太后的手腕,扯下牀幛上一條緞帶將太后的雙手綁提高綁在牀欄上。
太后拼命掙扎,尖聲喊道:“你要做什麼?你敢對我動手,我要殺了你!”她是典型南方人的體型,根本無從與柳二孃相抗,輕而易舉的就被柳二孃掛在牀榻的橫樑上,只能跪在榻邊,無論如何掙扎都無力脫身。
太后衝着離音喊道:“你要殺我便殺,爲何如此羞辱於我?就算你恨我,難道殺了我兒子還不夠,還要逼死我才甘心嗎?離音,你竟然如此狠毒!”
離音向後退了兩步,在榻邊的繩牀上坐下,一直冷冷看着她,直到她喊得筋疲力盡,也再無力掙扎,軟軟地任由雙臂被高高綁吊着,口中再聽不見咒罵,只餘下如受傷雌獸般深重的喘息聲,這才淡淡地開口:“你的兒子之死與我無關。”
太后憤恨地擡起頭看着她,神色中全是鄙夷,又狠狠啐了她一口。只是這次離得距離遠,根本沾不到離音的身。“羅邂說是我下藥害你!他與我爭鬥殺了邕兒,一切都是因爲你,你還敢說與你無關。”
離音沉默了片刻,轉向柳二孃,苦笑道:“你看,我就跟你說過,她不可能瘋的。”她說完,像是想到了什麼,惆悵地喃喃道:“我們這些人裡,最不可能瘋的,就是她了。”
太后含恨盯着她:“我想了又想,這樣明顯的栽贓,卻只有你自己有機會幹得出來。”
柳二孃吃了一驚,朝離音看去,見她一時間竟然不打算反駁,目光不知落在什麼地方,神色間充滿了一種決絕,才突然醒悟:“娘子,莫非真的是你自己……”
“可惜……”離音苦笑,低頭撫上自己的肚子,“永嘉公主被那一胎折磨得母子危殆,終究沒能爲他留下子胤,我想擺脫這苦海卻不得,天地之間,造化弄人,也不過如此了吧。”她的目光收回來落在太后的身上,“你的孩子是他的,我怎麼可能傷害?不,就連你我都不會傷害。你也好,永嘉公主也好,你們都是我的仇人,卻都曾經是他的親人,雖然你們從來不曾將我當人看待,我卻無法做任何事情對你們不利。”她的神色泫然欲泣:“傷了你們,他也會傷心的。”
太后怔了怔,隨即冷笑起來:“說得好聽,如果不是你,我和永嘉都不會有如今的下場。”
“這難道不是你們自作孽遭得報應麼?”離音聲音裡的熱度在她回神的瞬間消弭無蹤,寒意瞬間籠罩了這間寢宮,柳二孃在一旁無端打了個寒戰。
“我纔不信你吃了什麼鬼藥居然母子無恙,這全都是羅邂來殺我的藉口!你早就跟他是一夥兒的了,所以才瞞着我不讓我知道你已經有了身孕。你們全都聯合好了,你們本來就是要殺了邕兒和我,好讓羅邂登位做皇帝!”
“若是這樣,爲什麼他不將你也殺了,倒是還留着你在這裡發瘋?”離音冷冷地反問,“到如今外面都沒有人知道陛下已經殯天,羅邂隱瞞了消息。他需要你們都活着。”
“不,他只需要我活着。”太后冷笑一聲,突然找到了面對離音一貫有的優越感,即使被以狼狽的姿勢綁縛在牀榻上身不由己,卻仍然歪頭譏諷地打量着離音,“可憐的離音,被人利用了還不明白呢。皇帝可以死,我卻不能死。只要我活着,他所作的一切事情就可以說是由我授命。反正皇帝年幼,向來都是我替他掌握印璽。”
離音怔了怔,一時沒有說話。
太后一旦冷靜下來,腦中開始思考,便沒有辦法停下來。低頭略微思量了一下,忽而笑道:“你雖然笨了點兒,可也有笨的好處。你若真要幫我,就殺了她!”她說着,目光突然朝柳二孃射去。
離音吃了一驚,回頭看了眼柳二孃,見她也滿臉驚詫不明所以,便皺眉問道:“你又耍什麼花招?爲什麼要殺二孃?”
“如你所說,我已經被嚴密軟禁了起來,你爲什麼能進來見我?”
離音一怔,“我來是羅邂同意的。”
“他爲什麼同意?”太后緊追不捨地問。
離音想了想,“最近我求他的事,他都會答應。”
“愚鈍!”太后冷笑,隨即仰天長嘆:“我竟然會落在你這樣的蠢貨手裡,真是天意難測!”
“你!”離音怒視她,“你不要太過分!”
然而這話卻虛弱得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她們二人一處長大,從小樂姌就肆無忌憚地嘲笑她的遲鈍。太后與永德公主反目,最高興的其實是離音。後來兩人漸行漸遠,彼此交集越來越淺,她幾乎忘了當年的不堪,直到今日。
離音幾乎是憤恨地看着她,心中充滿了挫敗感。在這樣狼狽無助的情形下還能如此張狂,這樣的人離音平生只見過兩個。一股她根本就不情願發現的敬佩卻在她的惱怒中油然而生,但表面上,她卻要仍然保持着疏離的距離:“你也不看看你如今的處境!”
“還是你仔細想想自己的吧。”太后冷笑了一下,目光重又落在柳二孃身上,“羅邂這人怎麼可能白白讓你來見我。他一定是有目的的。這目的是什麼?”她後一句話是問柳二孃,既是試探,也是命令,“她不清楚,你總會知道。”
離音驚詫地呵斥:“你別胡亂猜疑。柳二孃本就受命要將我的言行報告給羅邂,這根本不是秘密。”
太后卻不願意再理她,只是盯着柳二孃問:“但你並不是完全忠於羅邂,否則她也不會帶着你來對我說要救我。你是要幫她救我嗎?你若是不說,我有辦法讓羅邂發現你們倆的小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