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被平衍接二連三一連串的吩咐折騰到了天將擦黑纔有空出了廚房,親自帶人將他點的生魚膾,椿葉蒸蛋,和之前就準備好的燉熊掌送到平若的屋裡。一進門晗辛就聞到了一陣焦味,問道:“你燒了什麼東西?”
“沒有啊。”平衍抽了抽鼻子,驚奇地反問:“怎麼,你聞到什麼了?”
“像是燒了紙。”
平衍想了想,笑道:“是了,一定是他們剛纔點燈時費了個火摺子。”
晗辛仍舊狐疑:“是麼?”她不放心,一邊囑咐人將送來的飯菜放在桌案上,一面自己滿屋子巡視了一遍,確認確實沒有什麼隱患,這纔將衆人遣走,回頭看着平衍似笑非笑:“你今日怎麼這麼饞?點了一樣又一樣,吃的完麼?”
“你幫我吃,自然能吃完。”他微笑了一下,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這魚是個相熟的漁夫送來的,不立即吃了就不新鮮了。我想着你們南方人最喜歡吃河鮮,就交給你去處置。”
“這就找對人了。”晗辛一邊給兩人都斟滿了姜酒,一邊笑道:“只是這魚只能我吃,你不能吃生冷,只許看着。”
平衍做出失望的樣子來:“啊,你這人怎麼這樣忘恩負義,我有了好吃的還記得給你留着,你卻不讓我吃。”
晗辛那眼角瞥着他冷笑:“你真想讓我說點什麼不中聽的話麼?”
平衍立即舉手投降:“我不過一說,你別生氣。”
晗辛便夾起一筷子魚膾放進自己嘴裡,故意吃得嘖嘖有聲,挑釁地問他:“想吃嗎?”
平衍老老實實愁眉苦臉地說:“你吃就是香的,我吃就是醜的,對吧?”
晗辛得意起來,將酒杯送到他脣邊:“喝一口酒,就讓你吃一小口。”
平衍皺眉:“我能喝這個?不是蔡太醫不讓喝酒麼?”
“那是之前,你身體太虛。這姜酒是溫補的,喝一口沒事兒。”
平衍便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沒想到這酒居然又辣又烈,他又久未沾酒,只一口下去,登時被激得面紅耳赤,不住吸氣:“好辣,好辣。”
晗辛這才合着薑絲夾了一小筷子魚膾送到他口中:“辣就對了,這樣才能抵得過生鮮的涼。”
平衍卻咬住她的筷頭不肯鬆口,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喝過酒的眼睛格外水亮盈潤,瞧得晗辛心頭猛地一跳,用力將筷子搶出來,低聲責備:“你做什麼?”
他微笑道:“好吃。”
晗辛哪裡還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嘆了口氣,神情惆悵地伸出手去,從他的頰邊撫過,落在他的脖頸下面那個用紅線綴着的玉雕兔子上,“你究竟爲什麼要這麼做?”
平衍不解:“如何做?”
晗辛擡起眼看入他眼睛深處:“你是個寧願讓我差點淹死在水裡都一定要將我趕走的人;你是在戰場上殺伐決斷毫不手軟的軍人;你是一個連自己都能往死裡折磨的人;是一個大敵兵臨城下可以拖着病體指揮泰山崩於前而鎮定自若的人。你的意志和固執都遠超乎常人,你根本就不是那種沉迷流連於男女私情之人。你爲什麼要這個樣子?”
“這個樣子?”他似乎仍然聽不明白她的話,迷惑地重複着她的話。“什麼樣子?”
晗辛嘆了口氣,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裝糊塗。然而她對他太過熟悉,任何的虛飾掩蓋都無法瞞過她的眼睛。她突然摟住他的脖子,用臉貼上他的臉:“旁人都以爲你是個溫文爾雅的雅士,我卻知道你能對自己做到什麼地步。你對我越好,越溫柔,我就越擔心,你的溫柔從來只在傷害我的時候纔會展現。”
平衍的手不由自主地撫上她的背,然而她的話卻讓他面色漸漸沉了下去。他緊蹙着眉頭,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深深閉上眼睛,生怕心頭的巨浪從眼中泄露出去。就如同她對他的瞭解,他也深知晗辛的秉性和堅定,知道她在向自己最後攤牌。“別走,”他無法控制自己聲音中哀求的意味,卻深知這樣的請求軟弱無力,不會有任何作用。
果然晗辛放開了他,站起身來,“如果你不告訴我原因,我就只能走。不然我怕我會死在你的手中。”
“我絕不會傷害你。”
“是嗎?”她苦笑,簡單的一聲反問令平衍深覺心虛,竟一時低下頭去不肯看她。
晗辛嘆了口氣,“其實我大概能猜得到。你如此對我,除了我與柔然的關係之外,只怕還因爲我的主人。”
平衍仍舊一言不發。
然而正是這沉默益發映證了她的猜想。“所以你果然是有目的的。”她索性說開,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傷感,畢竟這纔是她所知道熟識的平衍,相比起來那個對着她情意綿綿甜言蜜語的平衍更令她不安惶恐。
“你還不肯說?”她冷笑了起來,向後退了一步:“你不說我就走了,讓你永遠也找不到。”
“別!”他反應出奇地塊,一把拉住她的手:“別走。”
晗辛回過頭來一言不發地盯着他,含義不言自明。
平衍嘆了口氣,將她仍舊拉到自己身邊坐下,低聲道:“你說的沒錯,是爲了葉初雪那個女人。”
她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答案,卻仍然控制不住地惱怒起來,欲甩開他的手,卻被他牢牢抓住:“我說實話你又惱了。”他啼笑皆非地說,“我承認有別的目的,但是晗辛,如果不是你,如果是別的女人,我並不會如此相待,莫非你真的不明白?”他說完像是真怕她不明白,嘆息道:“若沒有葉初雪那個女人,就不會有龍城之變,你也不會再回來,不會將我從地牢中救出來。沒有那個女人,晉王不會遠遁漠北不會準備東山再起,你說一切怎麼可能與她無關?但不管有沒有她,你都是你,你並不是她的附庸。”
“我就是……”她脫口就想反駁,卻被他的手掌擋在脣邊,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不。我認識的晗辛,從來就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沒有葉初雪,你仍舊是晗辛,孤身一人在北方四處行走,紮下根基,埋下人脈。但是沒有晗辛,葉初雪還是葉初雪嗎?”
“當然……”她不假思索地搶着回答,彷彿生怕稍微有一點兒遲疑就會顯得不那麼有信心。
“是不是你不用說出來,只要你自己心裡清楚就行了。”他輕而易舉地掌控了她的思路,“晗辛,我對葉初雪的關注,完全是因爲她對晉王的影響力。但不管有沒有她,都不會影響到我對你的看法。你如此聰慧,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麼。”
晗辛怔怔瞧着他,自然清楚他話中沒有明說出來的言外之意,卻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懂。”
“你懂的。”他篤定地微笑了起來,“只是不敢承認而已。哈辛,你的聰慧堅韌遠超尋常女子,何必非要去做別人的奴僕?葉初雪固然待你有恩,但你已經幫了她那麼多,難道還沒有還清你欠她的恩情麼?”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他握住她的手,刻意頓了頓,讓她藉着這片刻的停頓將他的意思充分地領悟,然後才緩緩道:“只有你理順了與葉初雪關係,我才能完全信任你。”
“你不信任我?”她皺起眉頭來,仍舊在重複着他的話。
“我信任你。即使將我的命交到你的手上我都毫無疑慮。但是我不信任葉初雪。她做過那麼多的事情,對晉王的影響又顯而易見,又是那樣的身份來到北方,又做了這樣了不得的事情,我沒有辦法信任她。”
“所以只要我認她做主人一天,你就一天不會信任我?”她完全明白了,“你對我的各種好……”
“都是真心的。只是希望你在選擇的時候,明白該選誰。”
“我知道了。”晗辛點了點頭,終於還是站起來:“你慢慢吃,我先告辭。”
平衍的一顆心沉沉地墜了下去:“晗辛!”
她舉起一隻手搖頭:“別逼我。你給我出了這樣的難題,總得容我仔細想想。”
平衍張了張口,終究還是將衝到嘴邊的勸解之辭全都嚥了下去,點頭道:“好,你慢慢想,我等你。”
晗辛一言不發地走出去,從外面爲他將門帶上,一時卻不知道該到何處去,怔怔立了一會兒,在臺階上坐下。
此刻已經漫天星斗。一條璀璨的星河從天空中劃過,將整個夜空照得光華奪目,連月亮都變得黯然失色。
平衍的話和意思十分明確,晗辛即使想要裝糊塗都沒有太大的餘地。
這本不是一個需要如此左右爲難的選擇,她一直都是葉初雪最信任最倚重的人。平衍有一句話沒有說錯,葉初雪能夠在江北活下來,很大的原因是因爲晗辛出力。這一點即便晗辛也無法謙遜地否認。
爲葉初雪出力,受她驅使,這是已經深入骨髓血液的本能,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轉向另一邊的陣營。
然而如果她選擇葉初雪,那麼就只能離開秦王府,只能將那個人留在身後。
平衍的計策其實十分成功。他的溫存體貼和表現出來的依賴信任在不知不覺中軟化了她心中的堅冰。她幾個月來不眠不休地陪伴在他身側,不只她成爲了平衍病中的支柱,平衍更是前所未有地佔據了她生命中全部的重量。在一個個漫長而又靜謐的夜裡,她守在他的病榻邊,心爲他的心跳而跳,呼吸爲他的呼吸而存在,她的生命只爲他而存在。
晗辛知道自己變得軟弱了。而平衍敏銳地察覺到了這樣的變化,終於出招,將她逼到了無路可退的境地。
她開始後悔,自己不應該這麼急着揭穿他的用心,至少能拖延一天是一天,晚一天面對這樣的選擇,就晚一天用不管對哪方面而言都是背叛的事實來折磨自己。然而一切都已經太遲,有些話一旦說出來,就再也沒有了回頭路。
她悽惶地將臉埋進了臂彎中,只希望漫長的夜永遠也不要過去,讓一切都在這一瞬間凝固,她不用做出選擇,任何事情都不會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