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消寒圖終於畫到了最後一筆。
太后這一日鄭重其事地更了衣,又讓人燃上了龍腦香,待人都聚齊後才一起來到桌案前,筆蘸硃砂,畫上了最後一瓣梅花。何翀一大早就專門去尋了兩支枝虯花繁的老梅插在銀瓶中備用。見太后擱筆,便着人捧出來給衆人欣賞。
於是便又是一片恭賀之聲。
這個冬天似乎無比漫長,第一片雪花落下時掌握着鳳都命脈的那三個人,一個已死,一個受困逆旅,還有一個卻成了鳳都城中炙手可熱的權臣。而在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淘沙大浪中,唯一巍然穩坐的,也就只有居延宮中這位皇帝生母了。
若說當初永德公主壞事後,鳳都勳貴們還有些觀望搖擺的話,短短半年後琅琊王暴斃,羅邂上位已經再明白無誤地向宗室們傳達出一個信號:真正的贏家只有一個人,就是太后。
一時間鳳都的風氣突然大變。往日裡疏怠冷淡的親王駙馬們紛紛出面上表,爲太后請封號,而公主王妃們也都聞風而動,輪番入宮給太后送禮陪她說笑閒聊。太后也是寂寞的久了,有人來陪她解悶自然高興,每每必有重賞,出手豪闊不說,還順手促成了好幾莊聯姻,更是贏得鳳都貴婦們的一片讚譽。
一時間冷落了許久的皇宮突然熱鬧了起來。
這一日既是九九的最後一天,不用宮中有消息傳出,鳳都勳貴府中的內眷們自己就妝扮好了趕來與太后一起慶賀冬天的結束。
太后早命人備好了新鮮的太湖蓴菜銀魚羹,還有幾樣新鮮花巧的小點心,一人一個小小的托盤送到面前。太后笑道:“這幾日閒得慌,這是我親手做的點心,你們且嚐嚐味道,不要嫌棄。”她舉止溫婉,說起話來也是柔聲細語,倒與人們所熟悉的永德公主大相徑庭,衆人心中心中各自有比較。聽她還能親手下廚,自然又贏得一輪讚美奉承,一時間笑語盈盈,舉座皆歡。
兩輪茶後,太后才留意到備好的點心還多了一份無人享用。她目光從堂下掃了一遍,便已經心中有數,問道:“永嘉公主今日怎麼沒來?”
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
在座多是熙帝時的王妃郡主,只有一位先帝的幼妹弘安大長公主與永嘉姐妹還算相熟,聽太后問了話,見衆人都朝自己望來,只得放下筷子道:“永嘉最近這兩個月一直病着。我上回去看她,倒是比之前還要嚴重些,整個人懨懨的,幾乎起不了身。”
太后笑道:“我怎麼記得也就龍駙馬離開鳳都那兩日她進過宮,後來就一直說病着病着,也不見好。依我看,這龍駙馬一日不回來,她的病都一日不見好。”
衆人於是都知情識趣地笑了起來。
唯獨弘安公主面帶憂色地說:“正是說這話呢。龍駙馬他們去北朝已經這些日了,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我倒是聽說,北朝龍城如今鬧了個天翻地覆。”
南朝婦人們大多深居簡出,每日裡困在府中侍奉公婆教養子女,極少關心鳳都之外的事情。尤其在座又都是頂尖貴族的正妻,甚少與夫婿見面說上幾句話,因此對於龍城的事情,竟有一半的人不曾耳聞。即便是聽到些風聲的另一半人,也都懵懵懂懂說不明白個所以然來。
聽弘安公主如此說,這些婦人們便紛紛問道:“如何天翻地覆?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弘安比永嘉大八歲,從小也與先帝親近,比別人多些見識,見太后笑吟吟也追着問龍城的情況,便細細說了起來:“還是去年的舊事,北朝攝政的晉王廢黜了小皇帝另立新君。那被廢的皇帝也不知得了誰的助力竟然沒被害死,反逃到了他舅父的草原上,也不知又從哪裡糾集了兵力打回龍城,將晉王打跑自己復位仍舊做了皇帝。龍駙馬他們在龍城時,正是小皇帝跟晉王彼此攻伐的那段日子。我聽說龍城上下風雨飄搖,真是危險得很。”
在座貴婦們聽得目瞪口呆,如此御座更迭的大事竟是頭一次聽說。也有婦人恍然大悟:“是了,龍駙馬當初去北朝出使,不就是爲了向他們的新君道賀麼?那新君又是哪個皇帝?”
有人立即說:“他們胡人到底是蠻夷,皇位還有這樣你搶來我搶去的麼?真是一點法統對沒有。”
Wωω●ttκΛ n●¢o 也有人笑道:“這倒是巧了,北朝倒了個晉王,咱們這邊也死了個琅琊王。現在兩邊也都是小皇帝,倒像長江是一面鏡子,咱們南北兩邊你看我我看你,也沒什麼不一樣嘛。”
這話說得魯莽之至。這羣婦人再不濟也都知道太后與琅琊王的私情,只是這事兒誰都不肯去提就是。一時間氣氛冷落了下來,貴婦們紛紛拿起筷子品嚐點心,把自己的嘴佔滿以便不用去說任何的話。
太后冷冷笑了笑,目光朝說話的人望去,見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生的膚白貌美,五官深刻,倒不像是漢人,便招手叫來何翀問道:“那是誰?”
何翀也不認得,又轉身去問手下,如此輾轉問了幾個人才弄明白,連忙來到太后身邊低聲回稟:“那位是汘水公的夫人盧氏。”
太后蹙着眉苦思:汘水公又是誰?”
這個何翀是知道的,連忙道:“是羌人。熙帝時攻打蜀中,他祖上襄助有功,便封了汘水公的爵,傳到如今已經四代了。似乎是兩年前汘水公去世,長公主將她接入鳳都奉養,便一直留了下來。”
太后聽說又是與永德有關的人,禁不住微微蹙眉,卻知道不能讓人看出半分不悅來。便笑道:“哀家這些年也少與親戚們來往,有些人都不大認識了。盧夫人今日是第一次入宮嗎?以前沒見過呢。”
盧夫人不料自己隨口子一句話竟然引得太后親自垂問,連忙出列在太后面前跪下道:“臣妾前段時間也一直病着,到了這個月才略好了。便趕着今日好彩頭,出門見見世面。”
太后見她應答如流,並無怯色,便知見世面云云無非虛辭,便也不多問。吩咐何翀賞了她一對羊脂玉的花瓶,便將此事揭過。
貴婦們自是鬆了口氣,氣氛便又活絡起來。彼此也有久違初逢的,互相打個招呼,敘兩句舊。太后也不去驚擾她們,只是指着多出來那份點心魚羹對何翀說:“給離音送去吧。”
何翀便命人將點心用食盒裝了送出去。也有人耳尖的,立即便問太后:“聽說文山侯府中有個得寵的侍妾,以前曾是永德身邊的人。剛纔太后說的離音,記得以前也在永德那裡見過,莫非是同一個人?”
她這一問,所有人都擡起頭向太后望過來。比起北朝龍城的帝位更迭,鳳都的婦人們自然對這類傳聞更感興趣。
“可不就是麼。”太后輕笑着啜了一口茶,“這裡面也是有曲折的。總之呢,永德一死,也就樹倒猢猻散,各自奔前途了。倒是離音福氣好呢,跟了文山侯算是跟對了人。人家對她還真是無微不至,一心專寵,如今他們府中哪裡別的人能入得了文山侯的眼。我看也就差個名分了。”
於是又有人自作聰明地笑道:“怕還是託了永德的福吧。我看呀,文山侯倒真是個念舊的人。”
太后終於聽不下去,朝說話的人望去,仍是那個盧夫人。她微微蹙眉,隱約知道對方是有意要引起她的注意了。太后心中冷笑,自然不肯讓她如意,於是換上笑容招呼衆人道:“你們要是看着這梅花好,不妨到林子裡去看看,或有喜歡的便帶回去些。也不值個什麼,只怕是今年最後一撥了。再要看梅花就得等到臘月了。”
她這話說得倒是有些惆悵。說罷幽幽嘆息了一聲,便起身帶着貴婦人們往外面走。居延宮本不大,梅林還要在宮牆外,她出了門看見有人拎着食盒匆匆向宮外走,想起離音來,吩咐何翀道:“你讓去送的人打個招呼,明日一早派車去文山侯的府上把離音接進宮來。好些日沒見她了,怪想的。”
離音見了太后派人送來的點心魚羹怔了好一會兒,擡頭求助地向柳二孃望去,見她微微點了點頭,這纔對來人道:“替我向太后謝恩,多謝她如今還惦念着我。柳姐姐……”
柳二孃會意,去取了一朵小金花塞到來人的手中笑道:“這是我們娘子請你喝酒的,辛苦你跑了這一趟。”
對方千恩萬謝地走了。
離音直到周圍再沒了旁人,才急切地拉着柳二孃的手問:“這是什麼意思?她爲什麼突然給我送這個來?”
自那日目睹了琅琊王被剿殺的過程後,離音便時時夜中驚醒,見人聞事也總是驚疑不定,任何事情都能讓她瞬間嚇得變色大變,隨便一句話都可能令她流淚不止。她只信任柳二孃一個人,若無柳二孃在身邊,甚至連話也不願意多說。羅邂無奈,只得命柳二孃專門服侍她一個人。
柳二孃笑着安撫她:“今兒是出九的日子,想來太后也是看那邊熱鬧,想起了你唄。剛纔不還說明日還要派車來接你入宮嗎?”
離音搖頭:“我不去!”
柳二孃嘆了口氣:“又豈是由得你說去不去的?”
離音閉上眼,眼淚簌簌而下:“我怕她又讓我看殺什麼人。”
“這話不能再說!”柳二孃的語氣突然嚴厲了起來,將她的肩膀捏得生痛:“你那日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明白嗎?”
離音被她的語氣嚇了一跳,瞪大眼看着她,問:“柳姐姐,我該怎麼辦?”
柳二孃嘆了口氣:“走一步看一步吧。誰能想到他們出手這麼狠,連琅琊王也敢殺。如今你真的連一個能幫你的人都沒有了。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也就只剩下太后了。”
“她!”離音突然生起氣來:“她就是一缸毒藥,我不想一想到她就渾身發疼!”
“那也沒有辦法。除非你想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給羅邂。”
離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捂住臉搖頭:“不行,不行!”
柳二孃心頭也無比煩亂,在離音身邊坐下,一邊安撫地拍着她的背,一邊發愁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