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啓程平宗卻沒有與葉初雪同乘駱駝,而是騎上馬走在一旁。
平安驅馬過來與他並駕,嘲笑道:“怎麼了,不敢跟她獨處?”
她別有深意的笑容令平宗十分尷尬,悻悻地瞪了她一眼:“你現在怎麼變成這樣了?以前多可愛?”
平安悠悠地說:“是啊,以前的我哪兒去了?”
平宗登時語塞。他對平安始終有愧,若說以前還不能理解,那麼自從與葉初雪的糾纏越來越深之後,也就越來越能理解當年平安的所爲。只是時隔多年,有些事情被深深埋葬後便無法再去提及。
想了想,平宗有些艱難地開口:“安安,當初我……”
“什麼都不用說了。”平安淡淡地打斷他:“你什麼都沒做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會那樣做。就像如今我也會對那個女人心存疑慮。”
平宗一怔,不由自主朝駱駝那邊望過去。駝帳隨着起伏微微擺動,他只是想象着葉初雪在裡面昏昏欲睡的模樣,就忍不住微笑了出來。
平安將他這神情看得分明,知道說什麼都沒用,嘆了口氣:“你一直都沒告訴過我。”
平宗愕然回頭:“告訴你什麼?”
“她在龍城乾的事兒。是她把五哥兒送到賀蘭部的?還向你求情放了崔氏?又利用南朝使者拖延你出兵的時機?哥!”
“安安啊!”平宗微微嘆了口氣,“如果不是我想借她的手把阿若送走,她也沒有機會從中搞鬼;崔氏的事兒,其實她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還有後面許多事,如果不是我與她有相同的想法,她根本不會有任何機會。”他笑了笑,“安安,你能想象這世上還有另外一個人能知你所知,想你所想嗎?”
“於是爲了這樣一個人,丟了龍城也在所不惜?”
“丟龍城不是她的錯。”平宗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語氣依舊和緩:“雖然這是她的目的,但有沒有她,龍城都保不住。問題不在她,而在我。長久以來對賀蘭部的異動無所察覺,還有幾路軍隊彼此之間聯繫不暢,才讓嚴望的玉門軍有機可乘。我這幾日一直在想,各部私兵的制度應該改改了,既然都已經歸服王化,就不應該再留私兵。包括賀布軍,應當一律免除。至於外軍各鎮,若朝廷無力統轄,就如同野馬鬆了繮繩……不,就如同猛虎生了翅膀,也十分堪憂。”
平安忍不住打斷他:“龍城失守你遠遁漠北,西邊四鎮還能按照你的意圖去拿下柔然牧場,可見外鎮還是很好控制的,有什麼可擔憂的?”
“你想過沒有,如果四鎮不是向外打柔然,而是向內打龍城會怎麼樣?”
“那五哥兒這個皇帝又得逃跑咯。這不就是你奪回龍城最好的機會嗎?”
“外鎮軍就是一把刀,在我手中,我殺敵。在敵人手中,敵殺我。我會用來殺敵,但之後,這刀卻還是毀了的好。其實嚴望的玉門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頓了頓,終究沒有提及嚴望與葉初雪的糾葛,只是說:“嚴望這樣的人,即便不起兵對龍城不利,若有朝一日據有玉門自立,誰又能奈何的了他?”
平安知道他說的有道理,探過身拉起他的袖子搖了搖:“哥,龍城是你的,誰都搶不走。”
平宗微微一笑,仍像小時候那樣揉了揉她的頭髮:“沒錯,我的遲早會拿回來。”
平安衝他擠擠眼:“還不去陪你那葉娘子?傷好了麼就又騎馬?”
“沒有大礙了。”平宗挺直了腰背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你哥哥不是那種病病歪歪躺在牀上讓人照顧的人。”他神色略微一轉,又向葉初雪的駝帳看了一眼,才低聲說:“我讓你派出去的人回來了沒有?你說的那隊追兵,蹊蹺得很。”
平安還未作答,已經聽見馬蹄聲由遠及近地追了上來,平安笑道:“你問得正巧,這不是回來了麼?”
平安派去探查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叫勒古,一身黝黑的皮膚,臉上永遠帶着笑容,潔白的牙齒反射陽光,身材健壯而挺拔。
平安把勒古叫到近前,說:“你都看到什麼了,說給這位將軍聽。”
勒古便向平宗撫胸行禮,道:“來的至少有兩千多人,一人雙馬,走得極快。”
平宗問忙問:“穿什麼樣的服飾?是丁零人還是漢人?
勒古有些爲難地朝平安看去。
平安爲他解圍:“龍城和諸鎮的軍隊都統一服色了,勒古從未去過龍城,未必分辨得出來。”
平宗無奈,只得再問:“着玄甲還是黃甲?”
這回勒古十分肯定地說:“白甲。”
平宗一怔,深深蹙起眉來。
平安問:“白甲是誰?”
平宗嘆了口氣,無論賀布軍還是賀蘭軍,即便是龍城的禁軍,都大半草原騎兵出身,若是他們追來,平宗也不會覺得太意外。但怎麼也沒想到橫穿北苑度過大漠一路追到這裡的竟然是最意外的一支軍隊。“是玉門軍。”
他低頭想了想:“看來嚴望並沒有放棄搜尋,咱們這商隊頂着風雪過大漠太引人注意,到底還是把他們給引來了。”
“兩千人,我們打不過。”平安迅速估算了一下雙方的實力:“我帶來的人只有五百,即便算上商隊的其他人也不超過八百。但斯陂陀那個老狐狸肯定不會把自己的人拿出來,咱們不能指望他。”
“把你的人給我,我來打。”平宗胸有成竹地一笑,跳下馬朝葉初雪的駝帳走去。平安毫不猶豫地吩咐勒古:“把咱們的人都召集起來,弓箭帶齊,讓你們見識一下真正打仗什麼樣子。”
勒古好奇地探問:“蘇毗,那人就是你哥哥吧?”
平安一怔,警惕地瞪着他:“將你聽誰說的?”
勒古一笑,白牙閃閃亮:“他們都這麼說。”
“他們是誰?”平安沉着臉追問。
勒古終於察覺到她的不悅,笑了笑伸手替她將耳邊碎髮別到耳後,“好,我不問了。不過你是晉王的妹妹,這件事兒很多人都知道,如果龍城那邊要找他,遲早會找上你。”
平安不動聲色:“去吧,把人都召集起來。”
葉初雪在駝帳中昏昏沉沉地睡着,恍惚間被平宗叫醒。
“葉初雪,醒來了!”
她睜開眼,摸摸平宗的臉,只覺手下盡是冰雪霜氣,再看了他腳下沾的雪團,點了點頭:“是那隊追兵追上來了?”
平宗一怔,不由自主笑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今日穿上了軟甲,又不乘駱駝改爲騎馬,我就猜你是擔心他們追上來,隨時準備着要去打一仗。”
他微笑着扣住她的手,側臉在她掌心微微蹭了蹭:“是啊,我要去打一仗。你好好呆着,別害怕,也別睡着了,聽着點兒外面的動靜。如果駱駝跑起來,你要抓緊。別看它平時慢悠悠的,要跑起來也快得很。”
葉初雪將他的話一一記下,只說:“你保重自己,安全回來。傷口不要緊麼?”
平宗搖了搖頭,像是怕她不信,受傷的右臂舉起來揮了揮,又將衣襟解開,給她看了一眼包紮整潔的腹部傷口:“他們是騎兵,我們不會硬拼,你放心。”他將一把匕首塞進葉初雪的手裡:“你拿好,以防萬一。”
“萬一你輸了我用來自盡?”葉初雪不懷好意地問,見他面色劇變,自知玩笑開過了,連忙安撫他:“放心,我就是說笑。”
平宗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將她拉進懷中,在她脣上重重地咬了一下,痛得她哎喲地喊了一聲,眼看着一滴血珠伸了出來。平宗將血珠吮去,這才低聲在她耳邊說:“我們丁零人有一種說法,若兩個人的血溶在了一起,便會一起去死。什麼時候用這匕首,你自己看着辦吧。”
葉初雪不敢再造次,只是輕聲說:“我等你回來。”
平宗便轉身從駝帳跳了下來。那邊勒古已經集結了平安手下的五百人在不遠處等他。
平宗騎上馬,縱馬過去一一檢視,見這些人雖然年輕,卻體格健朗,人人揹着一張長弓,腰攜彎刀,知道平安這次帶出來的,也應該是阿斡爾草原上最精銳的年輕人。他從一個人背上解下長弓在手中掂了掂,弓是上好的杉木所制,入手沉重有力,線條簡潔明快。冰蠶絲擰成的弓弦,在雪地裡泛着冷冷的光芒。
“好弓!”他讚了一聲,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便順手從箭壺中抽出一支箭搭上,極目遠眺,張滿了弓,指向天邊誰都看不清的地方。弓弦發出吱吱的聲響,被繃緊到了極處的弓身蘊藏着千鈞之力,平宗屏住呼吸,寒風在耳邊咆哮。他猛地鬆手,羽箭尖嘯着飛了出去,劈開風牆哆得一聲落在三十丈外的地上,箭尾猶自微微顫動。
“勒古!”平宗喊了一聲,勒古便縱馬飛奔過去。
衆人屏息張望。剛纔箭飛出去的時候,沒有人看得清他到底射向什麼東西,在這蒼茫沒有盡頭的雪原上,幾乎無法分辨出任何事物的形狀。
一時勒古迴轉,手中握着箭,箭頭上串着一大一小兩隻白色的雪貂。勒古將雪貂高高舉起,衆人轟地一聲炸了鍋,不由自主地叫起好來。
平安含笑看了平宗一眼:“這位將軍的箭法更勝當年啊。”
平宗微微一笑,隨即斂起笑容沉聲道:“好了,你們手上握的最好的弓,腰間別的是最好的刀,胯下是最好的馬。這裡是你們熟悉的雪原草場。而現在有一批人遠道而來,意圖不軌,你們的蘇毗授權我來帶你們將那羣人打走,你們有沒有信心跟我打贏這一仗?”
衆人面面相覷,有人遲疑地開口:“聽說來的是玉門軍,我們從來沒有打過仗。”
平宗笑了笑,不以爲忤:“你們打過狍子沒有?圍過狼沒有?賽過馬沒有?如果有個人在面前要殺你傷你,你會不會反擊?”
說話的人點頭:“會。”
平宗笑道:“那就好。聽我號令指揮,我帶你們去打個大勝仗。”
衆人被他的自信所鼓舞,一起高聲應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