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渝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
昨天下午的潰口不見了,一道剛修築的新堤出現在眼前,修的比之前寬,也比之前高。
荊州市防指調來的壓路機正在堤上來回碾壓,臨水側的堤坡都用楠竹和沙袋加固了。
1號挖掘機換上了加長臂,正在圍堰上清理半圓形大水塘底的淤泥。
兩輛自卸車比之前更忙碌,先把2號挖掘機挖的運土方過來回填清理掉淤泥的部分,再把1號挖掘機清理出來的淤泥,運下大堤回填之前取土留下的深坑。
132團官兵依然在灌裝沙袋,接下來要在不臨水的安全區那一側,壘一道沙袋牆防止滑坡。
安全區的面積相當於一個足球場。
這意味着他們要砌一面一百二十米長、兩側加起來一百米寬,從下到上約十五米高的沙袋牆。
不只是要砌,更要先灌裝,這個工程量很大!
韓渝正盤算着安全區需要幾天能修築好,老葛竟陪着黃遠常跑了過來。
幾天沒見,黃老闆整整瘦了一圈,鬍子拉碴,眼球里布滿血絲,一看就知道他這幾天沒怎麼睡。
“黃處,你怎麼來了?”
“不放心,順便來看看的。”
“順便?”
“上游港監局幫着採購了六船石料,早上運到的,我就跟船來了。”
“黃處,不能光顧着工作,也要注意休息。”
“謝謝,我知道。”
黃遠常現在不只是困,而且頭痛欲裂,掐着太陽穴說:“鹹魚,船隊進入西江了。我們從章家港採購了一萬根樁木,本來打算全運過來的,結果漢武那邊知道了,找到我們局領導,要徵用五千根。”
長江尾幾個港口都有各自的特點。
章家港市有很多木材深加工企業,有做傢俱的,有做傢俱所需的各種板材的,所以章家港有木材專用碼頭,每年都從東南亞進口大量木材。
熟州港雖然正式運營時間不長,但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正在對剛建成的碼頭進行改造,要把熟州港建成紙漿和石油的集散地。
黃老闆在濱江港監局幹過,採購木材當然會去章家港。
韓渝早知道他的長航運輸船隊滿載一萬根樁木,只是沒想到漢武那邊要徵用,故作輕鬆地說:“至少給我們留了五千根。”
“你放心,我已經安排章家港那邊的同志繼續採購了。現在的問題是運力,要等第一批運過來之後才能回去繼續轉運。現在到處在抗洪,船不夠用。”
“這是沒辦法的事,急也急不來。”
“那我先回去了。”
“回去吧,要注意休息。”
“我沒事,葛局,我先走了。”
……
黃遠常堪稱“日理萬機”,要做的事情太多,不敢在此久留,說走就坐老葛安排的車走了。
韓渝一樣顧不上再看工程進度,接過老葛遞上來的手機,一邊往營區走,一邊問:“葛局,上午有沒有人打電話?”
“有,不過都是老家的。”
“檸檸給我打電話了?”
“不只是檸檸,還有濱江邊檢站的方站長、水上分局的王文宏和濱江開發區管委會主任羅紅新的兒子羅文江。明遠他們昨天不是送幾位首長去慰問受災羣衆麼,沒想到他們跟幾位首長一起上了中央臺新聞,老家現在很熱鬧……”
老葛簡單說了下老家的情況,隨即說起正事。
“彭團說我們雖然是支臨時組建的突擊隊,但我們已經幹出了成績,接下來肯定是要評功評獎的。他按上級要求,給我們派了個政工幹事。姓何,今年二十九歲,很年輕,看着爲人還不錯。”
“他負責整理彙報我們的成績?”
“嗯,也要協助我負責宣傳。”
“他人呢?”
“在下面幫着灌沙袋,可能是不好意思閒着。”
手下有參謀有幹事,老葛覺得自己像個“無冕團領導”,想想又說道:“早上安公縣的袁書記來過,給我們送了點慰問品,還給了兩千塊錢慰問金。我們自己有後勤保障,不是很需要慰問品和兩千塊錢,不收下人家又不高興。”
韓渝輕嘆道:“人家現在是最困難的時候,楊柳村附近沒受災,等回頭去受災的地方執行搶險任務,把慰問品和慰問金分給受災的羣衆。”
“慰問品可以分,慰問金怎麼分?我已經安排好了,讓張二小採購時再買點慰問物品,到時候一起分。”
“行。”
正說着,帶隊協助地方政府地毯式排查有沒有羣衆沒撤離,後來又協助地方政府在撤離區域內巡邏的李守鬆帶着兩個連的官兵回來了。
一回來就忙着交還手機、對講機和救生衣。
可以理解,手機和對講機都很貴重,如果搞丟或搞壞他們賠不起。
韓渝讓他們先去吃飯,吃完飯找後勤保障人員領洗漱用品,趁現在大傢伙都在幹活,趕緊去水車那邊衝個澡,然後抓緊時間休息。
李守鬆卻一臉不好意思地說:“韓書記,我們不是很困,你給我們安排任務吧。不然團長知道我們閒着,很難說會不會把我們調走。”
“你們又不是鐵打的,休息不好怎麼執行任務?”
“我們是累是困,但有更多兄弟比我們更累更困。回來的這一路上,我們遇到好幾支部隊,最慘的已經一天一夜沒吃上飯。”
他們不想被調走,所以必須要幹活。
韓渝反應過來,苦笑道:“行,你們先吃飯,等吃完了再去灌裝沙袋,砌沙袋牆。”
“是!”
132團2營的主力回來了。
韓渝趁兩個連的官兵吃飯的空檔,讓“郝哥哥”過去招聘急需緊缺的人才。
事實證明,這個營還真是人才濟濟,又招了十三個。
鼕鼕已經不需要再親自縫口了,被委以重任,成了灌裝、打包沙袋“車間”的負責人。
“打包時要注意安全,不能站那兒,要站在這邊。不然鐵皮帶一旦繃斷,斷的那頭會抽到你,破相都是輕的,搞不好會死人的!”
“好的,我注意。”
“打包機每隔一個小時要清理,用這個,一捏就可以吹氣,吹不掉的土用小刷子刷。”
“行,知道了。”
“你怎麼不戴手套,沒給你發嗎?”
“發了。”
“發了怎麼不戴?”
“麻煩。”
“你這麼幹手上會磨出泡的,趕緊戴上。”
“是!”
三十幾個戰士,包括幾個班長、副班長,現在全要聽鼕鼕的,鼕鼕極具成就感。
相處了大半天,個個都知道韓營長是他舅舅,連團長都很尊重的葛局長是他爺爺,樑軍醫也是他舅舅,連開大挖掘機的那個預備役中尉都是他舅舅……
昨天夜裡,軍首長過來宣佈上級命令,走之前還拍着他肩膀說好樣的。
總之,鼕鼕在132團這邊跟在陵海預備役營一樣都可以橫着走。
一個戰士把縫好口的沙袋壘好,諂笑着問:“鼕鼕,你看我堆沙袋多快,幫我跟你舅舅說說,讓我留在你們這兒出公差。”
“你不就是在出公差嗎?”
“我是說五天之後。”
“你想得美,好好幹活!”副班長一腳把他踹老遠,回頭笑道:“鼕鼕,別搭理他。”
副班長是東海人!
對陵海人而言濱江人不是老鄉,東海人才是。
鼕鼕很喜歡跟老鄉打交道,好奇地問:“站崗不站二五崗,當官不當副班長。王哥,你怎麼想起做班副的?”
王鵬愣了愣,驚問道:“你連這都知道!”
鼕鼕得意地說:“班副班副,菜地內務!我雖然沒當過兵,但我爸當過兵,在部隊幹了好多年,我當然知道。”
在基層連隊,做副班長很尷尬,相當尷尬,非常尷尬!
比如有些活兒不能讓班長幹,一樣不好讓新兵幹,只能副班長自個兒幹,其中的辛酸只有做過副班長的人才知道,並且做副班長還沒班長費。
見一幫操蛋手下全在偷笑,王鵬被搞得很尷尬,趕緊換了個話題:“鼕鼕,你下半年上高中?”
“嗯。”
“哪個高中?”
“洋涇中學。”
“洋涇中學在普東,你怎麼跑普東去上高中?”王鵬不想那幫操蛋兵影響自己跟老鄉聊天,改說東海話。
東海話跟陵海話差不多,只是口音有點差異。
鼕鼕就算沒去東海上初三,一樣能聽懂,溝通完全沒有障礙,用老家話解釋道:“我家的房子就買在普東,王哥,洋涇中學不好嗎?”
“挺好的,等我退伍了,去普東找你玩。”
“好啊,王哥,你什麼時候退伍?”
“快了,今年退伍,等抗完洪回部隊就可以收拾東西。”
……
又開始說鳥語,一句都聽不懂。
一起灌裝打包沙袋的戰士們,一起鄙視起副班長,但在鄙視的同時又很羨慕。
副班長是東海人,東海人本來就有錢,來當兵地方政府還給錢。他在這兒當一年兵,地方政府給他一萬多,比連長、營長的工資都高!
胎投的好,命好……
就在衆人無比羨慕副班長和鼕鼕的時候,李守鬆帶着吃飽喝足的大部隊來了。
活兒怎麼幹,讓熟悉情況的吳連長安排。
他找到正在幹活的戴參謀和今天剛來的何干事,調侃道:“老何,你怎麼也在這兒。你這麼一來,瞎參謀、爛幹事就湊齊了!”
“你都能來,我們怎麼就不能來?”
何干事放下鐵鍬,走上去一邊摸他的口袋,一邊笑道:“我不但能來,而且來了不會走。我跟老戴一樣,要等到抗完洪,等到應急搶險突擊隊解散再歸隊。”
“別摸了,沒彈藥!”
“我問過吳曉鬆,他說你出發時帶了一整條。”
“早抽完了。”
“回來的路上你怎麼不再買幾盒?”
李守鬆回頭看看身後,捏着手指苦笑道:“回來的路上,商店倒是看見幾個,可沒米,你讓我拿什麼買!”
何干事低聲問:“上上個月的工資花完了?”
“早花完了,還能等到今天。”
“沒精神食糧,讓我們怎麼戰鬥。”
“這話我可以說,你這個爛幹事不可以。”
戴參謀知道他倆煙癮大,不禁笑道:“我身上還有點錢,我去幫你們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跟人家勻兩盒。”
“謝了。”
“等着。”
戴參謀放下鐵杴,走過去爬上大堤,直奔後勤組帳篷。
李守鬆和何干事翹首以盼,等了不大會兒,戴參謀回來了,把他倆拉到一邊,隨即從迷彩服裡掏出一整條中華。
李守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苦着臉道:“老戴,這煙太好,我們抽不起!”
“放心抽,不要錢。”
“不要錢?”
李守鬆一臉不可思議。
何干事一樣將信將疑。
戴參謀指指後勤組帳篷,解釋道:“‘駐港部隊’有好幾個老班長都是身家上千萬的老總,我們抽不起的煙,對人家來說就是口糧!人家只有中華,沒別的。我本來想跟人家買一盒的,人家不要錢,怎麼說都不要。直接給了我一條,讓我們先抽着。”
“這怎麼好意思呢。”
“好幾百塊錢呢,我一樣不好意思,結果人家硬塞進我迷彩服裡,說不收下他不高興。”
“硬塞也不能收。”
“我開始也是這麼想的,後來葛局進去了,葛局讓我代表你們幾個收下。”
“葛局說可以收我們就可以抽。”
李守鬆樂的心花怒放,當即讓幾個抽菸的連長過來,一個人發一盒,剩下的他們三個分了。
幾個抽菸的連長跟他們一樣,回去之後叫上手下的排長、班長一起抽。
老葛在大堤上看得清清楚楚,回頭道:“錢總,趕緊給張總打電話,讓他順便多買點菸回來。用不着買太好的,買三四塊錢一包的就行。回頭我讓小戴統計下132團那邊有多少官兵抽菸,從今天開始,只要抽菸的每人每天發一包。”
來自濱江開發區的錢總笑問道:“我們這邊呢?”
“一樣。”
“好,我這就給張總打電話。”
“再打電話問問黃處,樑醫生需要的藥品什麼時候能到位。戰士們的雙手幾乎都有傷口,有些戰士都爛襠了,如果沒有藥、不處理,天氣這麼熱很容易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