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001已經出來一個月了。
從江南省熟州市溯流而上,經徽安、西江抵達北湖。
姚立榮等人跟席工、徐工一起,迎着洪水走,枕着長江睡,一路勘測勘查,爲長江防指、長江委和沿江省市的防汛指揮部門提供決策依據。
船上的工作生活可以用“水深火熱”來形容。
天氣不好的時候,一路暴風驟雨,雷電交加。
駕駛室的肯特窗飛快旋轉,可範隊長和柳威仍看不清前面的江面,夜裡外面一片漆黑,白天窗外全是雨水灰濛濛的一片,只能靠雷達掌握前方水域有無來船。
有時候風高浪急,001宛如一片樹葉在狂風驟雨中時起時伏。
之前沒怎麼坐過船的姚立榮和村幹部楊大偉吐到吐不出來了,席工、徐工、朱寶根和“土地公”小陳緊張的說不出話。連航行經驗豐富的範隊長和柳威在開船時,緊握方向盤的手都在發抖,但仍然拼力前行。
天氣好的時候,001被烈日炙烤得像一塊滾燙的鐵板。
甲板燙得能煎雞蛋,艙壁和護欄都不能伸手摸。
雖然駕駛室和指揮艙裝有空調,但要勘測的項目大多要在船舷邊進行,比如測量水速和洪水中的含沙量等等,幾個小時下來,曬得頭暈腦脹,熱得幾乎要虛脫。
相比甲板,機艙裡更悶更熱。
朱寶根和小陳的衣裳永遠是溼的,一天流了多少汗不知道,但每天都要喝好多水。
好不容易趕到漢武,只在一個水位暴漲的小碼頭靠泊了五個小時,順利完成了補給,等席工和徐工去岸上彙報完工作回來,就又要再次踏上征程。
按照上級指示,001從現在開始負責長江漢武段至昌宜段的勘測勘查。
從西江一路過來,兩岸的江堤上到處都是參加防汛的軍民,到處插滿紅旗,漢武同樣如此。
當航行到龍王廟堤段時,江面寬闊,江水湍急,洪流裹挾着上游沖刷下來的泥沙、樹根和各種垃圾,咆哮着、沖刷着江堤,翻滾着向下遊奔去。
據說岸上已出現險情,漢武堤防出現多處滲漏,城內管涌出水點附近的房屋正在拆除,人員都已撤離了。只是之前在小碼頭忙着補給沒上岸,不知道岸上究竟有多麼緊張,現在終於感受到防汛搶險的緊張氣氛。
只見兩條從上游運石料的貨船停靠在龍王廟堤段外,船上的人正在朝滲漏的部位投拋大石塊。拋下的石塊擊起巨大水柱和砰砰聲響,旋即被滾滾江水沖走。
附近的江面上,更多的運石船正在等待靠岸。
姚立榮通過望遠鏡能清楚地看到,岸上的人正在把塊石、混凝土塊串聯在一起,加大入江石料的重量。還有很多人在岸上打圍堰、拋砂礫石……
徐工是土生土長的漢武人,面對此情此景,憂心忡忡地說:“小姚,這裡就是長江與長江最大支流漢江的交匯處,也是最危險的堤段。1931年和1954年的兩次長江大洪水,漢武三鎮被淹,都是由於龍王廟堤段潰決造成的。”
長江的第一次洪峰已形成,就在上游。
如果按原計劃001已經完成了任務,補給好油料、飲用水和乾糧就可以返航。
正是因爲洪峰要來,防汛指揮部門需要時刻掌握洪峰的情況,上級考慮到001不但有水下測繪設備,並且是一條穩定性好、馬力大,在長江尾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拖輪,駕駛員和船員應對大風大浪的經驗又很豐富,比防汛部門今年剛建成下水的第一條防汛指揮船“國汛一號”更適合執行洪峰勘測任務,於是決定把借用時間延長一個月!
計劃總是不如變化。
姚立榮雖然很想家但依然答應繼續執行協助勘測任務,畢竟這是勘測洪峰數據,跟氣象局的“追風人”差不多。全中國那麼多搞水利的,又有幾個能有機會執行這樣的任務?
況且跟着席老師和徐老師,真能學到很多東西。
姚立榮定定心神,放下望遠鏡問:“徐老師,今年的洪水真比54年大?我們要去勘測的洪峰量級真比54年的洪峰量級高?”
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
徐工沒想到自己竟也有這一天,都已經到了漢武卻顧不上回家探望老父親。
他一連深吸了幾口氣,平復了下情緒,緊鎖着眉頭說:“從上游水文站提供的數據看,這次洪峰量級應該小於1954年。”
“小於1954年?”
“水量小於1954年,但給長江堤防造成的壓力要大於1954年。”
徐工突然想抽菸,掏出香菸解釋道:“由於這些年長江流域的洲灘民垸處處設防,中下游的洞庭湖、鄱陽湖等大小湖泊大面積被圍墾,調蓄容積急劇減少,上游地區水土流失又十分嚴重,壅塞河湖,致使長江水量不是很大的情況下,水位卻不斷攀升。”
席工前幾天曾說過,這些年長江年均移沙量約5.2億噸。
一年流失5.2億噸泥沙是什麼概念,能被江水從上游衝進大海的又能佔多少?能想到之前能夠調蓄洪水的湖泊,現在可能只能調蓄之前的幾分之一。
姚立榮聽得暗暗心驚,正爲沿江堤防能不能經受住洪峰考驗擔憂,徐工揹着江風點上煙,提醒道:“席工這些天沒休息好,我們等會兒進指揮艙,讓他多睡會兒。”
“哦,好的。”
“其實領導打算安排另一個同事跟我一起上船,想讓席工好好休息下,然後讓席工跟長江委設計院的劉工一起留在防指。席工說001是他從鹹魚那兒借來的,我們也都是他帶回來的,他非要上船,非要跟我們在一起。”
“席工也真是的,其實沒必要。”
“勘測洪峰具有一定危險性,他不放心。”徐工一連抽了幾口煙,想想又笑道:“他的性格比較……比較直,喜歡搞研究,不太喜歡跟領導打交道,也可能是覺得在船上比呆在岸上清靜。”
姚立榮下意識問:“性格比較直?”
“不然像他這樣的教授級高級工程師又怎會跑長江尾去?”
徐工反問了一句,感慨地說:“我是分過去的,他跟我不一樣,他有很多選擇。本來在設計院呆好好的,聽說長江口水文局缺人,他當時研究的課題正好需要去下游實地研究,就主動請纓調過去了。”
長三角的經濟是比長江中游發達,但漢武是省會啊。
並且長江口水文局又不在大城市,甚至都不在熟州城區,而是在熟州江邊的一個小鎮,各方面條件都沒有漢武好。
搞研究的人都這樣,性格都有些古怪。
陵海水利局總工程師陳工的脾氣一樣不好,領導們都不喜歡他但又離不開他。
就在姚立榮感慨萬千之時,“土地公”小陳正站在船尾陰涼處遙望着越離越遠的漢武三鎮跟朱寶根閒聊。
“朱叔,小魚家可能就在我們上午看到的那棟最高的樓裡面。”
“不會這麼巧吧。”
“他跟我說過,他家小區是漢武最高的住宅樓,他回家都要坐電梯!因爲太高,如果不坐電梯,靠雙腿爬樓,腿都要爬斷!朱叔,你坐過電梯嗎?”
“電梯誰沒坐過,港監處就裝了電梯,我坐過好幾次。不過不是真坐,是站在裡面的。”朱寶根笑了笑,想想又說道:“我不光坐過直上直下的電梯,也坐過斜着的那種電梯。”
“斜着的電梯是什麼電梯?”小陳一頭霧水。
“就是有樓梯的那種電梯,想起來了,叫扶梯。”
“扶梯我也見過,文峰商場就有。”
“我就是文峰商場開業那一天去坐的,我本來不想去,去就要花錢,小斌非拉着我去。那麼多人,人擠人,電梯每層都有,電梯邊上都沒個東西擋着,我坐到六樓都不敢朝下面看。”
相比陵海去年開業的文峰商場,小陳對小魚在漢武的家更感興趣,嘀咕道:“其實我們加完油、加滿水可以上岸轉轉的。說起來怪我,那會兒怎麼就沒想到請姚工用手機打個電話問問小魚,他家到底住在哪兒。要是知道地方,我們說不定能去他家玩玩,看看他爸他媽,看看小鱷魚。”
小陳提到老樑老兩口和小鱷魚,朱寶根一樣有點遺憾,不禁嘆道:“小魚和玉珍結婚擺了兩次酒,先回老家擺的,老家辦完又回漢武辦。他和玉珍回漢武時請了好多人,也請過我,想帶我來漢武玩幾天。”
“朱叔,你來過漢武!”
“來過一次,不過不是來喝小魚和玉珍的喜酒,是來接收長江公安110、長江公安111和濱江公安002的。”
“就是給潛水艇護航的那次?”
“嗯。”
“那你爲什麼不來喝小魚和玉珍的喜酒,他們又不是沒請你,再說又不要你花錢!”
“不是錢不錢的事。”
朱寶根沉默了片刻,低頭看着雙手:“我以前做什麼的你不是不知道,人家結婚我去像什麼樣?再說小魚和玉珍在陵海賓館擺酒的時候,我又不是沒去喝過喜酒。”
他以前是收斂死人的,去喝人家的喜酒是不太合適。
小陳反應過來,想想又問道:“那上次來接收新船,你們在漢武等了好幾天,小魚那會兒還沒調回老家,他有沒有叫你去他家玩玩?”
“叫了,我沒去。”
“爲什麼不去?”
“我們是開001來的,船上不能離人,我要看船。”
“如果是我,我肯定去。”
“總會有機會的。”
二人正聊着,徐工和姚立榮走了過來,好奇地問他倆在聊什麼。
小陳指指越來越遠的漢武三鎮,說起小魚的父母和兒子都在漢武,今天在漢武靠泊時很想去看看卻沒能去的事。
讓小陳和朱寶根倍感意外的是,徐工指指漢武方向,凝重地說:“不是我不讓你們上岸,主要是江堤上管的嚴,你們上岸之後想再回船會很麻煩。”
“江堤上管的嚴?”
“除了防汛搶險人員,未經允許不得上江堤。”
“難道人家想上堤看看江水有多高都不行?”
“不行。”
“爲什麼?”
“爲了安全。”
“擔心有人會掉進江裡?”
“這是一方面,但主要是擔心會有不法分子搞破壞。”
小陳驚詫地問:“誰會破壞江堤,再說江堤有那麼容易破壞嗎?”
徐工再次掏出香菸,取出一根遞給老朱,低聲道:“看來你們平時不怎麼看新聞,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壞人,有些壞人甚至壞到骨子裡!今年2月14號,有兩個混蛋在一輛公共汽車上安裝炸彈,在公共汽車行駛到長江大橋上的時候引爆了,炸死十幾個乘客,炸傷二十幾個。”
朱寶根猛然想起有這事,頓時驚呼道:“想起來了,鹹魚和韓寧跟我說過。爆炸案發生之後連我們濱江的長航分局都很緊張,那段時間只要是去碼頭坐船的人,全要開包接受檢查,看有沒有危險物品,有沒有爆炸物!”
小陳再次轉身看向越來越遠的漢武,驚恐地說:“這麼說是應該管嚴點,萬一還有壞人,萬一壞人把江堤炸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