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工不只是水利局的總工程師,也是水利局的黨委委員。他從江邊勘查完回到陵海,立即向楊局長彙報。
葉書記和錢市長對長江陵海段瘋狂採砂的情況很重視,竟讓財政局給徐三野的徒弟劃撥了五萬元本屬於水利局的經費,並且再過兩個月就進入汛期,涉及長江堤防,水利局必須更重視。
楊局長聽完彙報,覺得徐三野徒弟的想法不錯,當即和陳工一起趕到濱江市水利局。
市水利局分管水政的廖副局長搞清楚他們的來意,立馬給正準備下班的法制科和水政監察大隊負責人打電話,讓趕緊來四樓小會議室開會。
都是水利系統的,全是熟人,用不着介紹也無需客套。
考慮到已是下班時間,大傢伙都想回家吃飯,廖局請陳工介紹情況。
黃大隊長大致聽明白了,託着下巴問:“陳工,無序濫採江砂是有可能導致江堤坍塌,但那是長江,長江有水利委,我們地方水利部門對江上非法採砂有管轄權嗎?”
“有,我把規定文件都帶來了。”
陳工打開公文包,取出兩份法律法規。
濱江水利局法制科的滕科長是全濱江水利系統有名的法律法規專家,黃大隊長剛接過文件,滕科長就擡頭道:“八八年頒佈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河道管理條例》上,對於長江、黃河的河道管理,是要求水系統一管理與分級管理相結合,理論上縣級以上人民政府都有權管。”
廖副局長問道:“實際上呢?”
“廖局,實際情況你是知道的。說起來只要有堤防的河道,兩岸之間的水域、沙洲、灘地、行洪區和護堤地都歸我們水利管,但事實只有防汛防澇時發現問題了上級纔會想到我們水利。”
這無疑是一個尷尬的話題。
河道和農田水利雖然都歸水利管,可現在一切以經濟建設爲中心,水利尤其水政執法部門能管的並不多。
舉個最常見的例子,交通部門修建公路遇到一條河,按規定要先跟水利商量再建橋,橋建多高都是有標準的,但人家會跟你商量嗎,告訴你一聲是給你面子。
尤其修建城鄉公路時,地方政府爲節約成本連橋都捨不得建,直接取土打壩修路,把好好的一條河斷流。
等到發生內澇,猛漲的河水由於河道堵塞排不出去,上級纔想到水利,甚至會責問當時你爲什麼不阻攔?
還有很多鄉鎮集市都在河邊,附近羣衆又想在集市建房,沒那麼多宅基地,就在河道上做文章。
講究的在河道里打樁,把房子架空建在河上,名副其實的水上人家。
不講究的直接往河裡填土,佔用河道建房。
村裡同意了,鄉政府可能還收了人家的錢,你跑過去說人家違法,人家纔不會搭理你呢。
文件上還要求河道內不得攔網,不能下定置網,不然會影響排澇行洪。
可事實上全濱江只有幾條主要航運河道上沒有攔網,其它河道幾乎都被村裡乃至鄉里承包給人家養魚了,幾乎找不到沒有攔網的河道。
有很多網就攔在排澇的閘口附近,排澇閘口平時又沒人值守,看漁網的人甚至就住在閘口的排澇設施裡。
至於非法鑿井那就是一個笑話,農村誰家沒水井,你真要是傻乎乎跑去查處,會被人家罵得狗血噴頭。
總之,水政的管轄範圍很廣,但真正能管的卻很少。
市水利局的水政監察執法大隊是前年底成立的,一共四個人,負責全濱江的水政執法監察和水事案件查處。
可成立到現在既沒怎麼下去監察,也沒怎麼查處過水事案件。
去年查處的那三起,還是市領導在檢查防汛工作時發現問題,要求水政監察大隊去查處的。
既沒幾個人,也沒經費,上級不是很重視,又得不到相關部門支持,工作一直很被動。
搞得去年底總結工作成績時都不知道怎麼寫,只能把東啓水利局一個特別能寫的“秀才”請過來幫忙。
那個“秀才”不負衆望,妙筆生花,最後總結了八個字:查處一件,教育一片!
想到這些,黃大隊長苦笑着問:“陳工,我們在內河監察執法都存在這樣或那樣的阻力,你讓我們去江上執法,這不是讓我們去找打嗎?漁政去江上執過法,據我所知只要去江上抓過撈鰻魚苗的,有一個算一個全捱過打!”
滕科長深以爲然,擡頭道:“我們要人沒人,要船沒船,要經費沒經費,怎麼去江上執法?”
老黃同志不想蹚渾水,又嘀咕道:“那些採砂的我知道,沒有省油的燈。你擋他們的財路,他們真敢跟你拼命!”
部下有畏難情緒,廖副局長很尷尬。
市裡幹工作沒下面區縣積極,市裡的工作幹得沒下面區縣好,可以說是濱江的傳統。
陵海水利局楊局長油然而生起一股強烈的優越感和自豪感,不禁笑道:“黃大,你的消息太陳年,漁政捱打是老黃曆了,至少這五六年我沒聽說過有漁政因爲去江上執法被打。”
“真的?”
“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問濱江漁政站。”
楊局長掐滅菸頭,解釋道:“這些年濱江漁政站和東海區漁政局濱江站去江上查處非法捕撈鰻魚苗的,都有水上公安分局、長航公安分局和我們陵海公安局協助。誰敢暴力抗法,發現一個抓一個!”
老黃同志將信將疑,嘟噥道:“公安協助漁政,不一定會協助我們水政,我們跟他們從來沒打過交道。”
“黃大,這事我和陳工剛向廖局彙報過,只要你們大隊願意去江上查,我可以保證水上公安分局、長航公安分局、濱江港監局和我們陵海公安局會全力協助你們。”
楊局長大手一揮,隨即話鋒一轉:“如果你們大隊不感興趣,那我和陳工回去之後就向市委市政府申請組建水政執法隊伍。只是時間上不一定來得及,並且水政監察隊伍組建起來也只能查處我們陵海段的採砂行爲。”
水政監察執法,全濱江只有濱江水利局這一家,別無分號。
老黃同志意識到自己不幹,下面區縣就要幹,忍不住問:“楊局,公安和港監真會協助我們?”
“黃大,你以前沒少去我們陵海檢查工作,陵海公安局的徐三野,你有沒有印象?”
“有印象,徐三野以前主持過陵海公安局的工作,以前你們陵海做江堤、海堤我們都會去檢查,每次去檢查都能在堤上見着他。”
“徐三野有個徒弟叫鹹魚,這些年一直負責江邊和江上的治安,原來在我們陵海公安局的沿江派出所工作,後來去水上公安分局掛職,再後來又調到長航分局做了兩年副支隊長,現在又調回陵海公安局做開發區分局的分局長。”
楊局長笑了笑,接着道:“江上有人濫採江砂就是他發現的,我們葉書記和錢市長非常重視,讓他全力協助我們查處,同時要求我們水利局確保江堤安全。”
老黃對陵海公安局那個很野的徐三野印象深刻,下意識問:“徐三野現在負責什麼?”
“徐三野去世好幾年了,骨癌死的。”
“徐三野死了!”
“嗯。”
“他年紀不大,主持陵海公安局工作時很年輕,比我小好幾歲。”
“好人不長命,黃大,不說徐三野了,我們還是說正事吧。”
“行。”
老黃同志緩過神,翻看着規定文件說:“有公安和港監協助,我們可以去查處。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查處,關於採砂好像沒相應的處罰細則。”
陳工在來濱江的路上早研究過,擡頭道:“省裡和市裡可能考慮到長江主要歸長航局和長江水利委管,確實沒針對未經允許在江上採砂的行爲制定處罰細則,但我們也不是無法可依。”
“有什麼法規可以參照?”
“不是參照,是可以直接拿來用。”
陳工從老黃同志手中接過文件,翻到第二頁:“中華人民共和國河道管理條例的罰則裡寫得清清楚楚,對於未經允許或者不按河道主管機關的規定,在河道管理範圍內採砂、取土、淘金、棄置砂石或者淤泥、爆破、鑽探的。
縣級以上人民政府河道主管機關除糾正其違法行爲、採取補救措施外,可並處警告、罰款、沒收非法所得;應給予治安管理處罰的,按《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處罰條例》的規定處罰;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
楊局長在來的路上也研究過法律法規,側身笑道:“廖局,我們江南省的河道管理條例上也有相關條款。”
廖副局長微微點點頭。
法制科的騰科長則擡頭道:“楊局、陳工,這兩個條例不夠具體,警告有什麼用,那些採砂的會聽我們警告嗎?如果罰款,究竟罰多少,沒標準也沒處罰細則。至於沒收違法所得,確實具有一定威懾力,但想做到並沒有那麼容易。”
“有公安協助,沒收違法所得沒那麼難。”
“楊局,公安有公安的工作,他們可以協助我們一次兩次,不可能天天協助我們。”
“這一點你儘管放心,鹹魚說了,他會跟協助漁政保護長江漁業資源一樣協助到底。他和他師父從八八年就開始協助漁政打擊非法捕撈鰻魚苗的,一直協助到今天,從來沒斷過。”
“他不用幹別的工作?”
“不用,他雖然是開發區分局的局長,但他只管江邊和江上的事。”
楊局長話音剛落,老黃同志又緊鎖着眉頭說:“沒收違法所得雖然得罪人,但只要有公安協助這個工作我們也能做下去。問題是就算沒收了那些採砂老闆的違法所得,也很難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廖副局長對採砂行業不是瞭解,低聲問:“怎麼解決不了?”
“廖局,你是不知道那些採砂的來錢有多快,我們就算能順利的沒收其違法所得,他們去江上採幾天砂又能賺得盆滿鉢滿。他們去江上採十次,只要有一次沒被我們查獲,他們都是賺的。”
老黃剛說完,滕科長就若有所思地說:“從司法實踐上看,想追究他們的刑事責任很難,至少我沒聽說過有人因爲採砂被判刑。”
廖副局長反應過來:“違法成本低,頂多花錢消災?”
滕科長無奈地說:“差不多。”
江堤要是因爲採砂坍塌,一旦發洪水,水利局倒黴。
陳工覺得市局的這兩位在辦公室坐太久沒魄力,再次翻開法規,強調道:“罰款暫時是沒細則也沒標準,但國家和省裡的河道管理條例上也說了,要糾正其違法行爲、採取補救措施。
什麼叫補救措施,就是他們把江底搞得坑坑窪窪,就得給我恢復原狀!
河道和航道施工有多燒錢各位應該清楚,他們非法採砂賺十萬塊錢,但想採取補救措施恢復原狀,沒五六十萬塊錢肯定下不來。”
怎麼才能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就是要讓那些採砂老闆怕。
廖副局長越想越覺得陳工的話有道理,敲着桌子笑道:“就用這一條治他們,查處一件,教育一片,只要下決心查處一兩個,我就不信還有人敢以身試法!”
能沒收違法所得,能讓那些非法採砂的“採取補救措施”……
老黃同志覺得這事有搞頭,不禁笑問道:“楊局,陳工,公安協助我們查處,他們在經費上有沒有提出什麼要求?”
不愧是老同志,知道人家不會白幫忙。
楊局長回頭看看廖局,笑道:“鹹魚說了,去江上執法不能沒船,執法船他可以跟水上分局、港監局和海關借,但油錢要由你們大隊承擔。”
“我們大隊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我們哪有錢!”
“可以先記賬,等將來沒收到違法所得再給他們。”
“這沒問題。”
“再就是打擊那些非法採砂的,既是協助你們水政執法,也是在協助港監執法,畢竟那些採砂船和運砂船已經影響到水上交通安全。港監局考慮到沒公安協助工作很難做,承諾贊助他們一條巡邏艇。”
楊局長頓了頓,接着道:“鹹魚保證會全力協助水政執法,同時懇請水利局將來如果有罰沒返還,能不能給水上公安分局也贊助一條巡邏艇。畢竟打擊非法採砂行爲,確保我濱江長江堤防安全是一項長期性的工作,沒執法船艇什麼事都幹不成。”
港監局是出了名的有錢。
八十年代就裝了那麼多空調,後來又是蓋交管大樓又是蓋辦公樓的,交管大樓堪稱濱江的地標。
水利局的情況只比農業局稍微好一點,能跟財大氣粗的港監局比嗎?
廖副局長沉默了片刻,低聲問:“採購一條巡邏艇要花多少錢。”
“六十萬。”
“六十萬!”
“廖局,六十萬聽上去很多,但只要黃大下定決心查處那些採砂的,別說六十萬,就是六百萬都能搞到。”
陳工接過話茬,笑看着老黃同志道:“黃大,我今天跟鹹魚去江上勘查過,鹹魚說港監有監督艇,你們水政一樣應該裝備監察船。我覺得這是一個機會,要不是時間上來不及,我和楊局都不會來找你。”
國家和省裡的河道管理條例上說得清清楚楚,縣局以上水政管理機關都有權管。
換言之,陵海水利局一樣可以組建水政監察執法隊伍。
只是現在上級對執法人員要求高,必須先參加水利廳組織的業務培訓,然後考試,成績合格的才能拿到執法證。
如果上級要求沒這麼嚴格,跟以前一樣掛塊牌子帶上罰款收據就可以開工,陵海水利局真用不着來求市水利局。
要承擔油錢,還要送一條價值六十萬的巡邏艇給人家,誰捨得?
可沒公安和港監協助,靠水政監察大隊幾個人,這件事肯定辦不成,陳工所說的“六百萬”只會是鏡中花、水中月。
廖副局長權衡了一番,擡頭道:“楊局,陳工,這麼大事我說了不算,要向蔡局彙報,甚至要拿到黨組會上研究。”
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不投入哪會有回報?
楊局長相信市局領導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笑道:“贊助巡邏艇的事不着急,當務之急是要趕緊查處。”
黃科長沒想到公安的胃口這麼大,一開口就要一條價值六十萬的巡邏艇,忍不住問:“楊局,你剛纔說那個鹹魚現在是陵海公安局開發區分局的局長,他能代表水上公安分局和長航分局嗎?”
“能。”
“港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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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能。”
“他這個分局長是正科還是副科,這麼大事他能說了算?而且長航分局和港監局跟我們水利局不一樣,人家是垂直管理的。”
“他現在雖然只是副科,但江上的事他真能說了算。”
“就因爲在水上分局和長航分局幹過?”
“他不只是在水上分局和長航分局幹過,也是水上分局、長航分局、港監局和海關等單位領導看着長大的。”
那小子真是個另類,在岸上沒幾個人認識他,可能連陵海公安局都有不少民警沒見過他,但在江上卻混得風生水起。
楊局長想想又笑道:“港監局朱春苗副局長不只是看着他長大的,也是他的媒人。他愛人就在港監局工作,現在是港監局陵海港監處的處長。”
老黃和滕科長不知道朱春苗是誰,廖副局長很清楚,驚問道:“他認識秦市長?”
楊局長點點頭,確認道:“他就是秦市長看着長大的。”
“明白了。”
廖副局長不再猶豫,起身道:“老黃,你們大隊接下來要把工作重心放在查處非法採砂上。滕科長,你們法制科接下來要全力協助水政監察大隊查處,要把抓緊時間把相關的法律法規研究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