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海殯儀館有好幾個悼念廳,小魚家訂的是最大的一個。
許明遠、馬金濤和張二小等人在殯儀館工作人員幫助下掛上老錢遺像,在遺體邊上擺放上一圈鮮花,把各單位送到花圈佈置好,追悼會兼送別儀式正式開始。
李衛國不像吳國羣那麼才華橫溢,但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喜歡寫詩。
今天雖然很倉促,他依然準備了一首打油詩,捧着在小魚家寫的詩稿,哽咽着念道:“時值奧運舉國歡慶,突聞噩耗有福辭陽,山河垂首星辰無光。回顧有福青春正茂,投筆從戎抗美援朝,英勇殺敵保家衛國。解甲歸田建設家鄉,一生善良勤勞簡樸。
造家立業戴月不徨,團結和睦孝敬高堂,扶危濟困傾囊相幫。誠懇待人花言不講,埋頭苦幹衆人頌揚,養女訓婿教孫有方……聊表哀腸一言難盡,唯願天堂一路走好!”
這首打油詩算不上工整,但囊括了老錢的一生。
就在衆人唏噓不已之時,主持送別儀式的張均彥哽咽着說:“謝謝李教對錢有福同志的評價。各位領導,各位親友,接下來請東海海事公安局局長韓渝同志致悼詞。”
韓渝定定心神,掏出李教幫着寫的悼詞走到遺像左側的講臺前,可想想還是放下稿子,扶着話筒說道:“各位領導,各位親友,錢叔既是我曾經的同事,更是看着我成長的長輩。直到今天,都忘不掉他老人家每天都給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燉魚湯,希望我能長個子的日子。
那時候所里人少,我師父和李教都有家,只要不值班下班之後都會回家,所裡就剩錢叔、我和小魚三個人。錢叔就像親人一樣照顧我們,給做飯,帶我們去釣魚,教小魚讀書寫字。
那時候的我們對什麼都好奇,總忍不住翻看錢叔的東西。錢叔有一個日記本,我和小魚不知道看過多少次。錢叔知道之後並沒有生氣,而且給我們講他當兵時候的事。”
小魚泣不成聲,許明遠和馬金濤扶着他,生怕他會暈倒。
韓渝擦了一把淚,一連深吸了幾口氣,稍稍平復了下情緒,接着道:“我清楚地記得日記上的很多內容,1950年11月27號,錢叔提前四天過了20歲生日,因爲這天中午他就要奔向戰場。他匆匆吃了一碗‘長壽麪’,像往常去鎮裡上班一樣跟他的母親和姐姐告別,一個人揹着行李前往集合點。
他在當天的日記中是這麼寫的,‘分手時頻頻四顧,頗有大將南征之慨。’我有一次問他,當年從軍義無反顧,有沒有想過萬一犧牲了,家裡的母親和姐姐怎麼辦?他用林則徐的名言做了回答:‘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我那會兒不太懂,後來才知道這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氣質,並且已傳承千年!”
韓渝如果不說這些,在場的領導和親友幾乎想不起來老錢在新中國成立前上過初中,在當時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知識分子。只是後來因爲家庭成分不是貧下中農,從部隊回來之後沒能提幹。
“錢叔因爲有文化,參軍後被任命爲中國人民志願軍公路工程總隊第二大隊第三中隊文書。這支部隊是1950年11月26日,也就是錢叔出發的前一天才成立的。兩個多月後的1951年2月5日,中國人民志願軍後勤部將其更名爲中國人民志願軍公路工程大隊,按野戰軍編制統一供給。”
韓渝看了看李教幫着寫的講稿,繼續道:“從錢叔的日記中不難看出當時的情況多麼緊迫。與其他編制健全的作戰部隊不同,他們這支臨時組建的隊伍,大多是交通系統的技術幹部和工人,物資嚴重匱乏,人員配置不齊,沒有作戰經驗,條件非常艱苦。
錢叔認爲幹一行就要愛一行,於是一邊行軍一邊跟部隊的技術幹部學習。到臨陣前的12月7號、8號,他就學會了工程技術人員用幾年才學會的業務知識,已經能協助中隊長精心策劃如何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從雷管炸藥到一鍬一鎬……
因爲部隊是臨時組建的,沒司務長,中隊的伙食和裝備也歸他這個文書管。他留給我們的與其說是日記,不如說是賬本。上級配發了哪些工具,隊裡採購了多少工具,每天伙食費花了多少錢,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並且花多少錢,每天吃多少糧食,都要精打細算。
他們就是這樣精神飽滿地精打細算,鬥志昂揚地挨凍忍飢,一路唱着戰歌向鴨綠江挺進的。1950年12月9日下午,他們中隊作爲先遣部隊跨過了冰封的鴨綠江。
我不知道他們跨江的畫面是不是‘雄赳赳氣昂昂’,只知道日記裡記載着他過江時揹着測量工具、帶着乾糧。我也不知道他們走的是冰河,還是橋樑。我以前什麼都不懂,都沒仔細問問他,現在想問也問不成了。”
餘向前比韓渝更歉疚,以前在老沿江派出所時他只是把老錢當作一個燒飯的退休職工,從未想過老錢是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更沒問過老錢當兵時候的事。
錢書記感慨萬千,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確認武裝部幹事正舉着小攝像機拍攝,再次看向韓渝。
“那一天日記的頁眉處,錢叔只寫了‘打前站過江’五個字。一反常態,字跡潦草,想必他肯定累壞了。”
韓渝看了看講稿,哽咽着說:“過了江就是戰場,踏入朝鮮的第一天錢叔便投入了搶修戰鬥。他在12月10號的日記中寫道‘妙香山浮橋不夠寬’,‘新興洞橋被炸成兩段’。
1950年11月30日,錢叔在進入朝鮮的第三天,就在日記本上做了規劃,‘工程主要是開山,首先要克服急彎、視距加寬、保持寬度和懸崖甚多。第二步是避車洞……
哪條路要修多長,哪條道要加多寬,需要多少噸炸藥,勘察有哪些困難,如何保障安全……從錢叔的日記上可以看出,他雖然不是幹部,但他所做的工作跟志願軍指揮員沒什麼兩樣。”
餘向前感慨地說:“那時候識字的人少,部隊文書相當於半個幹部。”
錢書記深以爲然:“是啊,換作別的部隊,說不定早提幹了。”
“錢叔在抗美援朝戰場上主要負責勘察、設計、施工和協助指導員負責中隊後勤,雖不曾跟敵人面對面刺刀見紅,但曾多次跟死神擦肩而過。”
韓渝再次擦了擦眼淚,看着躺在鮮花中的老錢遺體道:“一次築路遇敵機轟炸,部隊躲進山洞,敵機向洞內掃射,一顆子彈打到洞壁又彈過來,一個戰士推開了錢叔,卻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這件事成爲了錢叔永遠的痛。
一年冬天大雪封山,錢叔所在的中隊連夜接到搶修命令。爲防止敵軍發現,不能開車燈。道路溼滑,不幸翻車……錢叔負傷,又有一位戰友犧牲。
1951年夏天,他們正在朝鮮老鄉家睡覺,敵機突然來襲。欺負我方沒有高射炮,飛的很低,低到躺在炕上的錢叔透過支起的窗戶,能看清飛行員的眼睛。一梭子掃射,來不及躲避,他身邊一左一右的戰友都中彈身亡,他能生還純屬僥倖。
修橋需要圓木,運木卻艱險重重。敵人利用空中絕對優勢,不光對橋樑狂轟濫炸,也對河道進行火力封鎖。剛開始放運木排,損失慘重,不僅排毀,更有傷亡。
錢叔急中生智,改變戰術,他帶着會游泳的戰士潛在木排下面,或將木排化整爲零,迷惑敵人以爲是無主漂流木,進而成功在朝鮮的禮成江上放排70華里,及時完成運輸線上緊急的修橋任務,錢叔也因此立功。
1952年初,部隊已推進到‘三八線’以南,他們和敵陣犬牙交錯,安靜的時候甚至能聽到對方說話。敵人近在咫尺,他那雙拿慣了鋼筆、標尺、儀器、鋼釺和鐵鎬的手都拿起了槍,一邊戰鬥一邊撤退,幾度差點被包圍。他隨部隊撤下來在日記上寫的第一句話就是‘差點兒回不來’……”
韓渝說完老錢抗美援朝的事,又說起老錢在老沿江派出所照顧自己和小魚的點點滴滴。
韓向檸哭了,玉珍哭了。
餘向前、老章、張均彥和蔣曉軍等人都流淚了,小魚的父母更是哭得像淚人。
老吳同志被感動的難以自抑,跟殯儀館工作人員找來筆墨紙硯,揮毫潑墨,現場作詩:
置筆從戎馳戰場,工程帷幄志昂揚。
敵機擲彈修橋險,大雪封山築路忙。
鐵血男兒何懼死,鋼鐵戰士不言傷。
錦旗高掛闔家慶,晚輩英雄共獎章!
小魚代表全家接過老吳同志的墨寶,隨即上臺致感謝詞。
緊接着,張均彥帶領衆人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然後請餘主任和錢書記帶領衆人排隊繞着老錢的遺體轉了一圈,最後一次瞻仰老錢的遺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