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湘生來不是那樣愛管閒事的人。從先前開始, 就不想管那些孩子如何裹腳,如何被賣進脂粉坊十二樓,也不管是哪個蓮癖對孩子有些非人的對待, 在她看來, 只要不是逼着邱婆拿刀子來削她的腳後跟, 她就什麼都能一笑而過。
偏偏叫她親眼看見了有個孩子被賣進十二樓之一, 就因着那一對腳被男人狎玩的場面, 越看越噁心,睡不着覺,夜晚起來勃然大怒, 氣了自己一個晚上。清早起來就把讀書人拖入那見不得人的地方看了一圈,便開始了從拍花子的手裡搶人的事情。
偶爾零零星星救出來幾個, 也只能把就近的孩子們送回去。後來偶爾見了脂粉坊裡有那麼幾座樓裡, 全都是孩子, 外面看着不過是普通的青樓,內裡都是些小女孩, 表裡不一。
數目無比龐大,她思來想去,便要想個法子來把這些孩子都能送回去。
後來她想到,若是能找到這些孩子的買主,將賣身契都搶回來, 這些孩子都不再是被賣的了, 她就大可去官府告一狀, 說那買主強搶別家的孩子——雖然本身就是如此, 可遮了一層“自願賣身, 生死勿論”的皮,就誰也管不着。同一件事兩個名目, 就看薄薄一張紙。
城裡的她指望不上,她早就想好了,等安頓好這些孩子,叫她們配合自己演好戲,她就往知府那裡告狀,聽說皇上東巡便要經過本地,雖然遠些,但不過兩三天路程。
這話她是在蓮老六家裡和秦扶搖偷偷說的。她倒是沒想到當年她還認識蓮老六,蓮老六爲她們倆驚世駭俗的感情氣得吹鬍子瞪眼,卻沒有多說什麼。
當今皇上幼年時流落在外,後來回宮去,平生最恨拍花子的,若是皇上知道了,難免吃不了兜着走。如此一來,可以要挾買主給銀子,她把孩子們遣送回去,私了,買主不給銀子,她就去告御狀。
她想得極好。她在本地裡也算地頭蛇一條,誰也不能背地裡算計她什麼,雜魚集市的敗類們和她從小廝混到大,對她懷揣點兒心思的大有人在,對她沒心思但爲她兩肋插刀的也大有人在,不必擔心還沒見到皇上就被本地人捅了這回事。
卻沒想到一場大火把那些孩子燒了個乾淨。她衝去救孩子們,一身是傷,後來才跳入河裡換了秦扶搖的命。
如此一來就捋清楚了。
秦扶搖三言兩語說得清楚明白,說得輕描淡寫,可擡起臉瞧瞧讀書人的臉色卻是蒼白一片,比平日裡做鬼的樣子還白些。
韋湘不知道她是因爲那場大火而臉色慘白,還是因爲自己的死臉色慘白,還是兩者皆有,或是其他,但她心裡看這些事極爲陌生,好像旁觀他人,雖然有觸動,卻並不有親身體會。也就有多餘的心緒寬慰她:“你看吧,所以我說去耒州,我得提前去,那裡有能渡化這些惡靈的術士。惡靈散得太快,只怕不及時壓制就會更難收拾。你說你也是,你跟惡靈講什麼道理,惡靈不是惡鬼,喂不熟的,人家就是純粹的怨恨。還恨着你,你看,好心沒辦好事吧?”
雖然如此說,她卻已經不是當事人似的能旁觀地想想那場大火究竟從何而來。思來想去也沒摸着端倪,腦子裡想起朱顏說起蓮老六的產業,懷疑那些是蓮老六的樓,也懷疑是蓮老六一把燒了,但沒憑沒據,她自己也不願意這麼想,即或如此,因着秦扶搖常在蓮老六家的緣故,也默默不言。
秦扶搖捏了她的手,半晌才從蒼白如紙的脣間擠出一句話來:“非得去耒州嗎?”
“當然。”韋湘算半個的半個江湖術士,心中的聖地就是耒州,出了事擺不平,別處有,也不及耒州那樣可靠。
“這段路程上惡靈又跑出去,傷了人怎麼辦?我們可以躲在陰間,別人就不會了,雖然我們是她們主要恨的人,但保不齊有別的人被恨着……”既然是許多怨恨聚集在一處,當然是先挑最恨的來收拾,好像催債的自然是先催欠債最多的,才一條條追下去,把其次的追回。
“找個術士先壓着。”韋湘思索,但也沒找到什麼人可以壓制這樣程度的惡靈。老乞丐倒是可以,但他和邱婆逃之夭夭了,連他去和朱顏私下說什麼她都不知道。心裡給老乞丐畫了個叉,便又追念邱婆來,她對邱婆沒法子畫叉,腦子裡便通過邱婆這個點追向以前來過家中的其他術士,心裡一張大網,要把離得近的又有些本事的術士篩選出來。
篩到最後,興許是因着網眼太大,沒一個術士漏在網上叫她選。
她懊惱地嘆了口氣。
“從前,我聽說隆康寺的方丈常爲人超度,興許有些法術呢。”秦扶搖建議。
一隻缺胳膊少腿的鬼從她身後幽幽飄過了。
“說不準老和尚先渡化你。”韋湘嗤之以鼻。她和方丈的認識沒有半點愉快,她甚至威脅了要燒佛堂……若是邱婆這樣神通廣大的女人便一把衝過來施了法定了她,把她摁倒在地狠狠揍一頓再說。
所以若是什麼事情邱婆罵着叫着卻沒能阻攔她做的事,她便知道是邱婆心底悄悄默認了的。
比如她裹腳那天跑得虎虎生風,把那天當自己最後一天撒腿跑的日子,沒曾想邱婆只是在院子裡罵她,罵了半晌,第二天她巴巴地湊過去吃飯,邱婆還給她多添了一碗米糊。
“總也好過沒人壓着。”秦扶搖好像收了老和尚錢似的開始舉薦老和尚從前給人超度大顯神通如何,有鼻子有眼說得像是她親眼見過。
“我去試試吧,不過我還是要找找這周圍的術士,老和尚什麼用都沒有。”韋湘答應。秦扶搖點頭道:“我也去問問陰間的朋友,有沒有什麼高明的術士。”
一人一鬼合計好,又在陰間熬過一夜。惡靈白日裡能力消退不少,因此就退去了。
晚上興許還來,惡靈和秦扶搖這樣的弱鬼全然不是一個概念。秦扶搖狠狠生了氣,也不過是把竹筐從牆上拋下來,心情好了,也不過把飯桌挪下去。
惡靈纔出場,還沒來得及害死她,就毀了一扇窗戶,屋內像是遭了賊,亂七八糟一團。
棋畫進來後險些以爲她家奶奶被強人截去了,再往裡走走,見炕上角落裡,韋湘神情自若地疊被子,回身一笑,已然洗漱完畢。
“奶奶……?”
“嗯?”她笑意盈盈地看棋畫。
“這些……”棋畫指着四周像是衝進了幾百只狗咬過的景象。
“嗯?”韋湘像是沒看見一般,笑容如舊,“怎麼了?”
棋畫疑心自己見鬼了。
“這是……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棋畫你怎麼了?”韋湘晃晃她,把她攆出去,“去睡飽了再來,怎麼說起糊塗話了。”
等棋畫一走,屋內被甩在地上的東西便漸漸地回原位去,飄着飛回去,破損得不能看的便掃出去,破損地還能湊合過日子的,就粘起來,好像有幾隻看不見的手整理一番。若是棋畫自己看見這樣子,就更要當是見鬼了。
不過也倒是真見鬼而已。
鬼收拾了房間,便退去了,她雖然不懼日光,但在白日總還是會虛弱,否則也不至於被韋湘壓得死死的。
棋畫再進來的時候房間已經煥然一新,連掉下來的窗框都扶上去了,還糊了一層嶄新的紙。外頭的棉窗簾都束得好好的,窗明几淨,她果然是沒睡好。
韋湘已經自己穿戴整齊,正在給自己描眉,回頭嫣然一笑:“哎呀,睡飽了?”
“……”棋畫默默無聲。
“我今兒要出去一趟,晚上請大奶奶來這裡吃飯,記得多置辦幾樣好菜,和大奶奶說一聲。”
“奶奶去哪兒,帶幾個人去?”
“我又不像朱顏,總要帶着一幫人忙活,我去隆康寺,一個人去,先前受人家照顧,總得親自過去謝謝人家。”韋湘說。
“帶些香火錢去。”棋畫便自作主張地去包銀子了。
韋湘憋了一句“敗家姑娘”沒說出口,就已經收到了手腳麻利的姑娘包給她的銀子。
她揣着銀子拿掉幾個,拿了剩下的去了隆康寺。
先說是要去上香,她的大道簡直開得無比廣闊,有合上記得她是要火燒隆康寺的女人,想阻攔一番,她大大方方地往功德箱裡扔了一大包銀子,大家就都不說話了。
一路長驅直入,她目睹大佛還是金光閃閃極爲造作地坐在那裡,目光逡巡過善男信女,找尋方丈的臉。
方丈雙手合十,正在對人說話。他面前是一對青年女子。
“我想出家。”兩個女子相約一起出家,老和尚覺得棘手,說了一些道理也說不通,總之是因爲被男子始亂終棄,於是相約一起去出家。
“出家好啊。”韋湘踱着步過去,雙手背在身後,“出家便要咔咔剃頭髮,還要燙結疤,就在頭上,用香那麼燒,呲兒呲兒冒白煙,特別好看。”
先是咔咔這詞像是砍頭一般唬住人家,後是呲呲兩聲,她說得俏皮,舌頭一卷,好像無比輕鬆自在。
兩個女子對視一眼:“大師,我們想了一下,我們塵緣未了,還是不,不出家了。”
“如此甚好,快回去吧!”韋湘替老和尚攆人,趁兩個女子沒反應過來從哪兒殺出來這麼一個女人,她已經在暗處無聲地揪了老方丈的袍子,“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