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也不是鬼。那麼是什麼呢?韋湘搜刮腦子中一切, 臉色煞白。
殭屍。
她摸摸自己,揉揉胸口。
一起一落,心跳雖然如腳步加快, 但還是平穩有力。
老和尚就會放屁。
她放下心來。目光投向四面八方, 看看那個所謂的不願見自己的女施主會從什麼地方出現。
把心裡那點害怕的東西翻騰出來琢磨, 想起邱婆從前指着三界衆生如此對她說:“仙, 人, 鬼。這是三界。三界之外有妖,有靈,有殭屍, 這是三界生出的邪物,不在三界以內。”
人間能生出的只有殭屍。她既然不是, 也總不能是個妖精或者是惡靈。惡靈從地府來——
突然她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秦扶搖書房的那些惡靈曾經說, 自己曾是她們的一員。
但惡靈從鬼來——她若是惡靈, 那她是什麼時候變成鬼的?她自生來到如今,一直活得穩妥, 除了遇見秦扶搖就發生些稀奇事情之外,都平安地活到現在。
現在突然要她看看自己是個鬼變成的惡靈不知道通過什麼法子變成人,她如何能接受?
臉上冷汗就順着臉頰淌下,方寸大亂,心神不寧。手心汗溼, 擡頭看那大金臉子就愈發可憎起來。
“女施主不肯到大殿來, 請姑娘到後院去。”有個小和尚來, 方丈看她, 她點頭, 隨着那和尚去了後院。
她究竟是人還是鬼還是惡靈?可心跳卻全然真實。
突然她按着牆,頓了片刻:“小師父稍等, 請問茅廁在哪裡?我有些不大舒服。”
小和尚回身,想了想:“我們的茅廁都是些男人,施主還是再忍忍。女施主住的別院有,馬上就要到了。我們快些。”
說着便加快了腳步,踏着風似的,不一會兒只剩了個更小的影子,見她遲遲沒有跟上,便停下等候,回身,像個小旗杆一般挺拔。
她遠遠望着,也並不明白自己爲什麼一定要見到。是從前的執拗嗎?是對自己莫名地換了一身衣服的氣憤嗎?那個女施主到底是誰呢?她自己心裡是不是模棱兩可有那麼一點答案呢?
最終她在害怕什麼呢?是因爲自己雖然是個活在人世的人,卻和過往的自己並不知情的一切陌生東西割捨不清?
深吸一口氣,冬天的冷風沁入喉嚨,逐漸沁透四肢百骸。變得涼了,心裡就鎮定許多。
腳步勉強挪到小和尚身邊,小和尚便指着不遠處一扇緊閉的門:“那裡便是了。女施主從來都不大肯見我們,您非要見,我們也費了一番周折。”
“是我失禮了。”
無論自己是人還是鬼,還是別的什麼,超脫三界的,三界之內的,也沒有太大關係。
如此安慰着自己,便做好了去見那個陌生人的準備。
順着一條枯枝錯生的小道到了門前,小和尚便告退了。
她叩門三聲,有個女人開門,和她四目相對。
愣了片刻,她便笑了起來:“噯,是你我就放心了,我還以爲一羣老禿子佔我便宜。我看他們都恨不能把他們千刀萬剮,這麼看倒是錯怪人家了。”
對面的女人一雙小腳如釘子一般釘在地上,臉皺皺的,眼神卻清透。頭髮梳得光亮,把頭皮繃得死緊。眉目長得和韋湘頗有些相似,但全然不同。全然相同的是那股子尖酸刻薄不近人情的氣質,都是不討好的那類女人。
正是說着走親訪友杳無音信的邱婆了。
邱婆迎面一笑:“哎,我走親訪友來了。”
“原來你和老禿子有姦情,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剛多有得罪了。”韋湘肆無忌憚地開着邱婆的玩笑,開門擠進去,回身關上門,打量四周。
小院像邱婆從前住的院子一般整潔,地方不大,正中有棵槐樹。兩間正房,沒有太多東西。正房門大開,兩張方桌拼着,上面搭着長長的白布。
“別埋汰你乾孃。”邱婆呸了一聲,“你怎麼到這裡來?”
“我呀——”韋湘本打算原原本本交代一番,但腦子突然靈光一閃,想起老乞丐身上那股子味道。老乞丐和邱婆都說是走親訪友,結果卻在這隆康寺內。而且——若不是自己鬧了起來,邱婆還不願意見自己。主張將自己嫁到秦家的也是邱婆——能給人把死的活的換了命的也是邱婆(這十里八鄉的也沒有別人能做這事,邱婆名聲不好,在劉二郎嘴裡變成了去墳地背死人給人換命,也是因着她能給人換命的緣故)。這種種因果都堆積到一處來,韋湘的舌頭便轉了個圈。
“我嫁到秦府活得雖然滋潤,但也太過無聊,再一個雖然嫁了個死人,可死人偏偏還沒投胎去,和我天天聊天——我呢,雖然覺得這是個死人,懶得搭理,但日久生情吧,看他也可憐。所以想想去替他放個燈。結果我笨,不小心栽進河裡去了,就米碗河,正巧有幾個隆康寺的小禿子看見了,便救了我上來,到這裡——我醒來看見身上衣服換了,就問了起來,後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韋湘把前面的因果都埋藏起來,隨口扯了一句說自己和秦扶搖日久生情。
說完也不覺得害臊,覺得在那大金臉子的注視下,秦扶搖區區一個書生鬼,也不會過來,聽不見。她當然怎麼編瞎話都可以。而邱婆呢,就更是不會在意她這措辭不像個姑娘家了,兩人交談你來我往都極盡粗俗之能事。
事情大約如此,只是隱瞞些,並沒有撒謊。臉上神色如常。
兩人相伴進門,她才瞧見桌上並不是白布,而是長長的紙,上面抄滿了佛經。
她有意開口擠兌邱婆是道家弟子最後背叛三清去看如來的臉色,但見邱婆蹙眉思索,便將話又吞了回去。
“我見你衣服溼淋淋的,怕你染了風寒,正巧我有幾件衣裳你能穿,也並不老氣,就給你換上了。你是嫁人的人了,也不用這樣害臊。”邱婆坐下,給她倒茶,轉手將抄經的紙撕了一大塊下來墊在杯下。
“雖然我嫁人了,可我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你說我懂什麼?我能有什麼不害臊的?”韋湘說這話頗有些臉紅,但想想也是事實。秦扶搖是個鬼,還是個女鬼,她們能幹什麼?最近的不過是秦扶搖湊近她,攬着她在懷裡一起看了本書……儘管如此她還甩了秦扶搖臉子把書摔過去,沒什麼旖旎可言。
邱婆臉色不變:“你又不是黃花大閨女了。”
“那我什麼時候不是的?你告訴我。我怎麼不知道?”韋湘終於抓住了邱婆順口的漏洞,雖然這漏洞本身她並不是很高興聽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