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孩從來不哭。 彌賽菈·拜拉席恩雖然小小年紀,但天生就是個公主。她是蘭尼斯特家的人,儘管她沒這個姓,提利昂提醒自己,她流着蘭尼斯特的血液。瑟曦和詹姆的血液。
當她的兄弟們在“海捷號”甲板上向她告別時,她的微笑中有一絲戰慄,但這女孩知道如何應對,她的話勇敢而有尊嚴。到了分別時刻,哭泣的是託曼王子,安慰他的是彌賽菈。
提利昂站在“勞勃國王之錘”號高聳的甲板上,俯視着告別儀式。勞勃國王之錘號是一艘四百槳的巨型戰艦,槳手們將她簡稱爲“勞勃之錘”,她是爲彌賽菈此行護航的主力。此外,獅星號、烈風號和萊安娜小姐號,也將同行。
夕日的王家艦隊中有好些船當年隨史坦尼斯公爵攻打龍石島,再也沒有回來,由是海軍一直元氣不足,而今又要分出一部分,提利昂深感不安,但瑟曦決不允許減少護衛。或許她比我明智。若是公主在抵達陽戟城前被俘,與多恩的聯盟就會頃刻間土崩瓦解。到目前爲止,道朗·馬泰爾只是召集諸侯。一旦彌賽菈平安抵達布拉佛斯,他允諾將軍隊向隘口移動,由此威脅邊疆地的領主,動搖他們的忠誠,並減緩史坦尼斯北進的速度。其實這只是虛張聲勢。除非多恩本土遭到攻擊,否則馬泰爾家決不會真正參戰,而史坦尼斯當然不會蠢到那種地步。不過或許能刺激他旗下的諸侯做出蠢事,提利昂心想,我該把這種可能列入考量。
他清了清嗓子。“清楚命令了吧,船長?”
“是的,大人。我們沿着海岸行駛,保持陸地在視線範圍內,直到抵達蟹爪半島。從那裡,我們橫穿狹海,航向布拉佛斯,途中絕不能駛進龍石島視野之內。”
“若偶遇敵人,該當如何?”
“若對方只有一艘船,我們主動將其趕走或擊沉。若對方出動船隊,就由烈風號貼緊海捷號保護,其他艦船組織戰鬥。”
提利昂點點頭。就算情況不妙,小巧的海捷號也當能擺脫追逐。她帆大船小,比當前任何一艘戰艦都快——至少她的船長如此聲稱。只要彌賽菈抵達布拉佛斯,想必能確保安全。他派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做她的貼身護衛,又請布拉佛斯人護送她前去陽戟城。布拉佛斯是自由貿易城邦裡最強大最有勢力的一個,史坦尼斯也不能不買它的賬。從君臨到多恩,經由布拉佛斯雖不是最短路徑,卻是最安全的……至少他如此期望。
若史坦尼斯得到這次護航的情報,不趁此機會來攻打君臨,更待何時。他不禁回望黑水河注入海灣的河口,天邊一條綠線,絲毫不見帆影,他方纔感到安心。最新情報顯示,由於科塔奈·龐洛斯爵士繼續以故去的藍禮之名堅守城池,拜拉席恩艦隊依然在圍困風息堡。與此同時,提利昂的絞盤塔業已完成了四分之三。此時此刻,人們正將一塊塊沉重的石頭吊上去,放置就位,無疑正邊做邊罵,詛咒他讓他們在節慶時間工作。隨他們罵。再有兩個星期,史坦尼斯,我只要你再給我兩個星期。半個月後就一切就緒。
提利昂看着外甥女跪在總主教面前,接受祝福,保佑旅途平安。陽光透過水晶冠冕,散射出七彩虹光,照在彌賽菈仰起的臉上。岸邊的喧鬧使他聽不清禱詞,只得希望諸神的耳朵比他靈敏。總主教胖得像座房子,比派席爾還會裝腔作勢,滔滔不絕。夠了,老傢伙,結束吧,提利昂惱火地想。諸神聽夠了你的嘮叨,還有重要事做,我也是。
好不容易待他絮絮叨叨結束,提利昂便跟勞勃國王之錘號的船長道別。“把我外甥女平安送抵布拉佛斯,回頭你就是騎士,”他許諾。
提利昂沿着傾斜的木板走向碼頭,感覺到四周投來不善的目光。艦身輕輕搖晃,使他蹣跚得比以前更厲害。我打賭他們想笑。只是沒人敢,至少沒人敢公開嘲笑,但他聽到小聲的嘀咕,夾在木板繩索的吱嘎聲和河流沖刷木樁的聲音裡。他們不喜歡我,他心想。好吧,這也難怪。我吃得飽,長得醜,而他們正餓着肚子。
波隆護衛他穿過人羣,來到姐姐和外甥們身邊。瑟曦只當沒他這號人,更加熱烈地向堂弟展示微笑。他看着她朝藍賽爾頻送秋波,那雙眼睛綠得和她白皙脖子上的翡翠項鍊一般,自己會心地笑了。我知道你的秘密,瑟曦,他心想。姐姐最近常拜訪總主教,以求在與史坦尼斯即將來臨的鬥爭中,諸神能夠保佑他們……或者說她希望他如此相信。實際上,每當短暫造訪貝勒大教堂後,瑟曦便會換上普通的棕色旅行斗篷,溜出去密會某個僱傭騎士,那騎士似乎名叫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爵士,他還有兩個跟他一丘之貉的弟弟——奧斯尼和奧斯佛利。這一切藍賽爾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瑟曦是打算利用凱特布萊克兄弟來收買一羣自己的傭兵。
好啊,就讓她享受密謀的快·感吧。每當她以爲自己勝過他一籌,就會變得比較可愛。凱特布萊克兄弟會討她喜歡,收她的錢,承諾她一切要求,何樂而不爲呢?因爲波隆會給出相同的價格,一分不差。這三兄弟外表親切和藹,實際卻是些無賴,對於行騙遠比作戰要擅長。瑟曦等於替自己買到三面大鼓;要敲多響有多響,裡面卻空無一物。提利昂覺得有趣極了。
號角響起,獅星號和萊安娜小姐號駛出堤岸,順流而下,爲海捷號開道。岸邊的人羣發出幾聲稀落的歡呼,如空中的流雲一般零星。彌賽菈站在甲板上微笑着揮手。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站在她身後,他的白袍隨風飄動。船長下令鬆開纜繩,船槳推動海捷號駛入黑水河的急流中,背風張帆——普通的白帆,而非蘭尼斯特的深紅布料,這是提利昂的堅持。託曼王子啜泣起來。“你哭得像個吃奶的嬰兒,”哥哥嘶聲對他說,“做王子的不該哭。”
“龍騎士伊蒙王子在奈麗詩公主嫁給他哥哥伊耿那天就哭了,”珊莎·史塔克說,“孿生兄弟伊利克爵士和亞歷克爵士在互相給予對方致命一擊之後,也雙雙掉下了眼淚。”
“安靜,否則我叫馬林爵士給你致命一擊,”喬佛裡告訴他的未婚妻。提利昂瞥了一眼姐姐,瑟曦正全神貫注地聽巴隆·史文說話。她真的盲目到看不清他是個什麼東西嗎?他疑惑地想。
河面上,烈風號緊隨海捷號下槳,順遊滑行。殿後的是勞勃國王之錘號,王家艦隊的脊樑……尤其在去年又有不少船隻隨史坦尼斯去了龍石島之後,它就愈發顯得寶貴。這五艘護航艦由提利昂仔細挑選,依照瓦里斯的情報,刻意迴避了那些忠誠堪虞的船長……不過瓦里斯自身的忠誠也值得懷疑,他仍舊有些擔憂。我太依賴瓦里斯了,他反思,我需要自己的情報來源。但無論是誰,我都不會信任。信任會惹來殺身之禍。
他再度想起小指頭。培提爾·貝里席一去苦橋,音訊全無。這也許沒什麼意義——又或許事關重大。連瓦里斯也搞不清事實。太監猜想,小指頭也許在路上遭遇不測,甚至可能被殺。提利昂對此嗤之以鼻,“小指頭是死人,那我就是巨人。”比較現實的可能性是,提利爾家正在刻意推延聯姻談判,以待局勢明朗。這招提利昂早已料到。如果我是梅斯·提利爾,大概寧要喬佛裡的頭挑在槍尖,也不要他那玩意兒插進女兒身體呢。
待小艦隊深入海灣,瑟曦便指令回城。波隆牽來提利昂的坐騎,扶他上馬。這本是波德瑞克·派恩的任務,但他將波德留在了紅堡,在公衆場合,有這個瘦長的傭兵侍候,更加令人放心。
狹窄的街道上,兩邊羅列都城守備隊,用長矛擋住人羣。傑斯林·拜瓦特爵士當先領路,帶着一隊黑鎖甲金袍子的槍騎兵。在他之後是艾倫·桑塔加爵士和巴隆·史文爵士,高舉國王的旗幟,一邊是蘭尼斯特的怒吼雄獅,一邊是拜拉席恩的寶冠雄鹿。
喬佛裡國王騎着一匹高大灰馬跟在後面,金色捲髮上戴着一頂金冠。珊莎·史塔克騎一匹栗色母馬,走在他身邊,目不斜視,濃密的赤褐色秀髮罩着月長石髮網,披散在肩。兩名御林鐵衛在他們兩側保衛,獵狗位於國王右邊,曼登·穆爾爵士位於史塔克女孩左邊。
接下來是仍在抽泣的託曼,白袍白甲的普列斯頓·格林菲爾爵士跟隨着他,然後是瑟曦,由蘭賽爾爵士陪伴,負責保護的是馬林·特蘭爵士和柏洛斯·布勞恩爵士。提利昂跟隨着姐姐。在他們後面是坐轎子的總主教和一長串廷臣——霍拉斯·雷德溫爵士,坦妲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兒,賈拉巴·梭爾,蓋爾斯·羅斯比伯爵及其他人。最後由兩列衛兵殿後。
在那排長矛後,骯髒邋遢、不修邊幅的民衆用恨意的目光陰沉地凝視着騎馬的人們。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情景,提利昂想。他已命波隆派出二十個傭兵混進人羣,預防有事故發生。或許瑟曦對她的凱特布萊克兄弟也作了類似部署。但提利昂覺得這起不了大作用。假如火勢太猛,即使抓把葡萄乾撒進鍋,布丁依舊會烤焦。
他們穿過漁民廣場,沿着爛泥道騎行,然後拐到狹窄彎曲的鉤巷,開始攀登伊耿高丘。年輕的國王經過時,有些人高呼“喬佛裡萬歲!萬歲!萬歲!”,但保持沉默的人佔了百分之九十九。這羣蘭尼斯特家人穿越着衣衫襤褸、飢餓難耐的人海,面對着一片陰鬱壓抑的怒潮。在他面前,瑟曦正和藍賽爾縱聲說笑,但他懷疑她的愉悅是裝出來的。姐姐不可能忽略周圍氣氛的詭異不安,只是向來喜歡逞強而已。
剛爬到一半,一名婦女哀嚎着從兩名守衛間擠過來,衝到街道中央,將一具死嬰高舉過頭,擋住國王和他的同伴們。屍體腫脹淤青,形狀怪異,然而最恐怖的卻是這個母親的眼睛。一開始喬佛裡似乎打算驅馬將她踩倒,但珊莎·史塔克靠過去跟他說了些什麼。於是國王在錢包裡摸索,最後將一枚銀鹿幣朝女人丟去。銀幣在孩子身上彈開,滾過金袍衛士腳下,落入人羣中,立時掀起一陣撕打爭奪。可那母親連眼都沒眨一下,骨瘦如柴的手臂似乎很難支撐兒子的屍體,不住顫抖。
“走吧,陛下,”瑟曦朝國王喊,“可憐的東西,我們幫不了她。”
她的話教那母親聽到了。不知怎的,太后的聲音摧毀了她僅存的理智。她原本呆滯的臉因厭惡而扭曲。“婊子!”她尖叫,“弒君者的婊子!亂倫!”她指向瑟曦,將死嬰像麪粉袋一樣投過去。“亂倫!亂倫!亂倫!”
提利昂的注意力全在前方,沒看見那駝糞是誰扔的,只聽珊莎倒抽一口氣,喬佛裡便咆哮着咒罵開來。他轉過頭,國王正在擦臉上的棕色污穢,金髮上也黏了不少,還有些濺到珊莎腿上。
“誰扔的?”喬佛裡尖聲喊叫。他把頭髮往後攏,甩掉一把糞,滿臉狂怒。“給我抓出來!”他大喊,“誰把他交出來,懸賞一百金龍!”
“在上面!”人叢中有人喊。國王策馬繞了一圈,審視上方的屋頂和陽臺。人羣在互相指點、推擠、咒罵,咒罵彼此也咒罵國王。
“求求您,陛下,就放過他吧,”珊莎懇求。
國王不理她。“把扔髒東西的人抓出來!”喬佛裡命令,“他不給我舔乾淨,我就要他的腦袋!狗,你去抓!”
桑鐸·克里岡聽命縱身下馬,但他無法穿過血肉構成的重重人牆,更別說上屋頂了。近處的人蠕動推搡着讓路,遠處的人卻想擠近來看熱鬧。提利昂嗅出災難的味道。“克里岡!停下!那人早跑了。”
“我要抓他!”喬佛裡指向屋頂。“就在上面!狗,砍出一條路,把他帶——”
他的話淹沒在一陣騷動中,憤怒、恐懼與憎恨構成的響雷從四面八方滾滾而來,將他們吞沒。“雜種!”有人對喬佛裡尖叫,“雜種!禽獸!”另一些人朝太后大喊“婊子!”,“亂倫!”,提利昂則受到“怪胎!”和“半人!”的攻擊。謾罵中還混雜着一些呼聲,如“主持正義!”,“羅柏萬歲!羅柏國王萬歲!少狼主萬歲”,“史坦尼斯萬歲!”,甚至“藍禮萬歲!”街道兩側均是人羣涌動,擠向矛杆,金袍衛士們拼力維持防線,石塊、糞便及各種污物從頭頂嗖嗖飛過。“給我們吃的!”一個女人高呼。“麪包!”她後面一個男人大叫。“我們要麪包,雜種!”一瞬之間,上千個聲音一起呼喝。喬佛裡國王、羅柏國王、史坦尼斯國王都被放在一旁,只有麪包國王統治天下。“麪包,”他們不斷叫嚷,“麪包!麪包!”
提利昂一踢馬刺,奔到姐姐身邊,高喊:“回城堡。快。”瑟曦略一點頭,藍賽爾爵士拔出劍來。隊列前端,傑斯林·拜瓦特正大吼着發令,騎兵們旋即挺槍排成楔形隊列。國王焦急地騎馬兜圈,無數隻手越過金袍衛士的防線,朝他抓去。有一隻手成功地抓住了腿,但只有一剎那,曼登爵士手起劍落,那隻手齊腕而斷。“快跑!”提利昂對外甥喊,並狠狠地在他馬屁股上拍了一掌。那馬後腿人立,仰天嘶鳴,跟隨騎兵隊,往前衝去,人潮在前面散開。
提利昂緊跟國王的馬,闖入這一縫隙,波隆提劍相隨。策馬飛奔之際,一塊凹凸的石頭擦着頭皮飛過,一顆腐爛的白菜砸到曼登爵士的盾牌上,四散飛濺。在他們左側,三名金袍衛士被洶涌的人潮擠倒,接着人羣踩着軀體,涌向前來。獵狗的馬仍在跟隨,但主人已不見蹤影。提利昂看見艾倫·桑塔加從馬鞍上被拽了下來,手中拜拉席恩家的黑金旗幟也被扯掉。巴隆·史文爵士則扔下蘭尼斯特的獅子旗,拔出長劍。他左劈右斬的當口,落下的旗幟被人羣撕開,千百塊襤褸的碎片如暴風中的紅葉一般旋轉飛舞,頃刻間便歸於無形。有個人跌跌撞撞地出現在喬佛裡馬前,國王驅馬踏過。只聽蹄下一聲慘叫,提利昂辨不清這是男人、女人還是小孩。喬佛裡臉色蒼白,只管向前狂奔,曼登·穆爾爵士伴隨在左,猶如一道白影。
突然之間,那個瘋狂的世界已被拋在身後,他們“嗒嗒”地穿越城堡前的鵝卵石廣場。一列長槍兵守衛着大門。傑斯林爵士正重整槍騎兵,準備再次衝鋒,長槍兵隊列則向兩邊分開,放國王一行人通過鐵閘門。淡紅色的城牆高矗於頭頂,其上擠滿十字弓手,令人安心。
提利昂不記得自己如何下的馬。只見曼登爵士正把顫抖的國王扶下來,瑟曦、託曼和蘭賽爾也騎過大門,馬林爵士和柏洛斯爵士緊隨其後。柏洛斯劍上血跡斑斑,而馬林後背的白袍已被撕掉。巴隆·史文爵士的頭盔不見了,他的坐騎大汗淋漓,口吐鮮血。霍拉斯·雷德溫護着坦妲伯爵夫人回來,可她女兒洛麗絲被撞下馬去,沒能逃脫,她急得快要發瘋。蓋爾斯伯爵的臉色比平日更灰白,他結結巴巴地講述總主教如何從轎子裡跌出來,人羣一擁而上,而他尖聲祈禱。賈拉巴·梭爾似乎看到御林鐵衛的普列斯頓·格林菲爾爵士衝回總主教傾覆的轎子邊,但他不能肯定。
提利昂隱約意識到有個學士正在詢問他是否受傷。他二話不說,推開庭院的人叢,來到外甥面前。他的王冠歪在一邊,上面凝結着糞便。“叛徒!”喬佛里正激動地嚷嚷,“把他們的頭通通砍掉!我要——”
侏儒朝喬佛裡泛紅的臉上重重一巴掌,打飛了王冠。接着他一把將他推倒在地,揚腿便踢,“你這瞎了眼的大蠢貨!”
“他們是叛徒!”喬佛裡在地上嘶喊。“他們辱罵我,攻擊我!”
“那是因爲你放你的狗去對付他們!你以爲他們會怎樣?乖乖跪下來任獵狗宰割?你這個被寵壞的小屁孩,一點頭腦都沒有,除了克里岡,天知道還有多少人給你害死,而你居然逃掉了,毫髮無傷!你這該死的!”他用力踢他。這感覺真過癮,他想多踢兩下,但喬佛裡大聲哀嚎,曼登·穆爾爵士便將提利昂拉開,隨後波隆將他一把抱住。瑟曦將藍賽爾丟給巴隆·史文爵士,自己跪倒在兒子身旁。提利昂甩開波隆的手,“還有多少人在外面?”他大吼,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
“我女兒!”坦妲伯爵夫人哭訴。“求求你們!得有誰去救洛麗絲……”
“普列斯頓爵士沒有回來,”柏洛斯·布勞恩爵士彙報,“艾倫·桑塔加也沒有。”
“‘保姆’也沒回來,”霍拉斯·雷德溫爵士說。那是衆侍從給小提瑞克·蘭尼斯特取的綽號。
提利昂環顧庭院。“史塔克家的女孩呢?”
一時全場靜默。最後喬佛裡開口:“她一開始騎在我旁邊,之後我就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提利昂用麻木的手指按住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若是珊莎·史塔克有個三長兩短,詹姆難逃一死。“曼登爵士,你是她的護衛。”
曼登·穆爾爵士不爲所動,“當他們開始圍攻獵狗,我首先想到的是國王。”
“正該如此,”瑟曦插嘴。“柏洛斯,馬林,回去找那女孩。”
“還有我女兒,”坦妲夫人啜泣道,“求求你們了,爵士們……”
柏洛斯爵士看來並不想離開城堡這安全之地。“陛下,”他告訴太后,“只恐我們身上的白袍會激怒暴民。”
提利昂受夠了,“異鬼把你那操他媽的袍子拿去吧!不敢穿就給我脫掉!你這該死的笨蛋……但你得把珊莎找回來,否則我發誓,我要讓夏嘎把你的醜腦袋劈成兩半,看看裡面除了黑呼呼的糨糊還有沒有別的東西!”
柏洛斯爵士氣得臉色紫紅,“你說我醜,就你?”他舉起那把血淋淋的劍,帶着護甲的手緊緊握住。波隆一把將提利昂推到身後。
“住手!”瑟曦厲聲喝道。“柏洛斯,你給我遵命行事,否則這身袍子我們就給別人。記住你的誓言——”
“她在那兒!”喬佛裡指着大喊。
桑鐸·克里岡騎着珊莎的栗色坐騎精神抖擻地一路跑進城門。女孩坐在他身後,雙臂緊緊環抱在獵狗前胸。
提利昂朝她大喊:“你有沒有受傷,珊莎小姐?”
她頭皮中有道深深的傷口,鮮血順着額頭滴下來。“他們……他們扔東西……石頭,垃圾,雞蛋……我一直跟他們說,我沒有面包。可有個男人還是想把我拉下來。獵狗殺了他,似乎……他的胳膊……”她瞪大雙眼,捂住嘴巴。“他把他胳膊砍了!”
克里岡將她託到地上。他的白袍破破爛爛,沾染污漬,血從左手袖子上一道參差不齊的裂縫中滲出。“小小鳥在流血。來人!誰把她帶回籠子治傷啊。”法蘭肯學士趕緊上前。“桑塔加死了,”獵狗續道。“四個人將他拖倒,輪流用鵝卵石砸他腦袋。我宰了一個,卻救不了艾倫爵士。”
坦妲伯爵夫人走近來,“我女兒——”
“壓根兒沒見着。”獵狗皺着眉頭環顧庭院。“我的馬呢?要是那馬有個三長兩短,我非找人算賬不可!”
“它跟着我們跑了一段,”提利昂說,“但不知後來怎樣。”
“火!”城牆上一聲尖叫。“大人們,城裡失火了!跳蚤窩燃起來了!”
提利昂已經極度疲倦,然而現在不是自暴自棄的時候。“波隆,帶足人手,務必確保水車的安全,”諸神保佑,野火!如果有一丁點火星濺上那些……“情非得已的話,可以放棄跳蚤窩,但決不能讓火勢蔓延到煉金術士公會大廳,明白嗎?克里岡,你跟他一起去。”
片刻之間,提利昂在獵狗陰鬱的眼睛裡似乎瞥到了恐懼。火,他想起來,異鬼抓走我吧,他痛恨火,他嘗夠了那滋味。但克里岡恐懼的眼神轉瞬即逝,被熟悉的陰沉表情所代替。“去就去,”他說,“但不是奉你的命。我要去找馬。”
提利昂轉向剩下的三名御林鐵衛。“你們每人護送一個傳令官到城裡去宣令,叫民衆都回家。待最後一響暮鐘敲完,誰還留在街上,格殺勿論。”
“我們職責所在,理當守護國王,”馬林爵士乖巧地說。
瑟曦暴跳如雷,“執行我弟弟的命令纔是你的職責!”她惡狠狠地叫道,“首相是國王的代言人,膽敢抗命即是反叛!”
柏洛斯和馬林互換一個眼色。“我們要穿着白袍去嗎,太后陛下?”柏洛斯爵士問。
“光着身子也無所謂!那樣倒好,可以提醒暴民你們還是男人。看到你們在街上的表現,只怕大家都忘了!”
提利昂任由姐姐大發雷霆。頭陣陣刺痛。他覺得自己聞到了煙味,但大概是神經過於緊張。
兩名石鴉部民守着首相塔的門。“去把提魅之子提魅找來。”
“石鴉部的人才不會追着灼人部的人呱呱叫,”一個原住民傲慢地告訴他說。
提利昂竟忘了自己在跟什麼人打交道,“那就叫夏嘎。”
“夏嘎在睡覺。”
他好不容易纔剋制住大聲吼叫的衝動。“把他叫醒。”
“叫醒多夫之子夏嘎可不簡單,”那人抱怨。“他的火氣可嚇人了。”他嘟囔着走開。
夏嘎一邊打着呵欠,一邊伸着懶腰晃悠過來。“半個城市在暴亂,另一半着了火,而夏嘎居然躺着打呼嚕,”提利昂說。
“夏嘎不愛喝你們這兒的泥巴水,只好喝淡啤酒和酸葡萄酒,喝了就頭痛。”
“我把雪伊安置在鋼鐵門附近富人區的一個大宅裡。我要你立刻去那裡保護她,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確保她的安全,”
大個子笑了,亂蓬蓬的鬍子裂開一條縫,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齒。“夏嘎把她接過來。”
“不,只要保她不受傷害就好。告訴她我會盡快趕去看她。或許就在今晚,不然明天一定去。”
然而當夜幕降臨時,城裡依然一片混亂。雖然根據波隆的彙報,火勢已經撲滅,多數遊蕩的暴民也被驅散,但提利昂心裡有數,不管自己多麼渴望雪伊雙臂的撫慰,今晚哪兒也去不了。
傑斯林·拜瓦特爵士送來遇難者名單時,他正在陰暗的書房中吃冷雞和烤麪包。天色已由黃昏轉爲黑夜,僕人們進來點亮蠟燭,併爲壁爐生火,卻被提利昂吼叫着趕走。他的情緒就跟這間屋子一樣陰暗,拜瓦特帶來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
名單首位是總主教,他一邊尖叫着乞求諸神大發慈悲,一邊被民衆撕成了碎片。對飢餓的人們而言,胖得走不動的教士正是最佳目標,提利昂心想。
普列斯頓爵士的屍體一開始被忽略了——因爲金袍衛士們找的是白甲騎士,而他被無數人連戳帶砍,從頭到腳成了紅棕色。
艾倫·桑塔加爵士躺在陰溝裡,頭盔砸扁,腦袋成了一團紅泥。
坦妲伯爵夫人的女兒在某家制革店後面把貞操獻給了數十個粗俗的男人。金袍衛士們發現她時,她正赤·裸身子在醃肉街上游蕩。
提瑞克不見蹤影,總主教的水晶冠也下落不明。九個金袍衛士被殺,四十人受傷。至於暴民死了多少,無人關心。
“死活不論,你必須把提瑞克找到,”拜瓦特報告完後,提利昂簡略地說。“他還是個孩子。而他父親是我過世的提蓋特叔叔,對我一向很好。”
“我們會找到他,以及總主教的冠冕。”
“讓異鬼用總主教的冠冕互相干吧!我纔不管。”
“當你任命我爲都城守備隊的司令官時,曾告訴我你只要真相。”
“我有預感,不管你打算說什麼,我都不會喜歡,”提利昂陰鬱地說。
“直到今天爲止,都城依然在我掌控中,但是大人,我無法擔保明天的情況。壺裡的水就要煮開鍋,盜賊和殺人犯在市內橫行,人人自危。此外,該死的瘟疫在臭水灣的貧民區蔓延,銅板和銀幣都已經搞不到食物。從前只在跳蚤窩暗地流傳的叛國言論,而今已在會館和市場公開宣講。”
“你要增加人手?”
“現今的手下尚有半數我信不過。史林特當初一口氣將守備隊擴充了三倍,但不是穿上金袍子就能當守衛的。毋庸置疑,新兵裡也有品格高尚的好人,但更多的是暴徒、醉鬼、懦夫和叛徒,多得出乎你的意料。這些傢伙訓練不足,缺乏紀律,更無忠誠可言——他們只忠於自己那身臭皮囊。一旦發生戰爭,恐怕頂不住。”
“沒這個奢望,”提利昂說。“一旦城牆被突破,我們就完了,這道理打一開始我就明白。”
“此外,我必須指出,我的部下多半是平民出身。從前,他們和今天的這些暴徒一起在街上行走,在酒館喝酒,甚至在食堂同喝‘褐湯’。不用我提醒,你的太監應該告訴過你,蘭尼斯特家在君臨不受歡迎。當年伊里斯開城之後,你父親大人血洗君臨的故事,有許多人記憶猶新。大傢俬下流傳,如今諸神降罰,天怒人怨,全因你們家族罄竹難書的罪孽——你哥哥謀殺了伊里斯國王,你父親屠戮了雷加的孩子們,還有你外甥喬佛裡處死艾德·史塔克、日常施行野蠻審判。有人公開懷念勞勃國王當政時期,並且暗示如果讓史坦尼斯坐上王座,好日子就會重新到來。這些話,你在食堂,在酒館,在妓·院,隨處可以聽到——恕我直言,恐怕在兵營和警衛廳裡也一樣。
“你想告訴我,他們恨我的家族?”
“是的……導火線一旦點燃,便一發不可收拾。”
“對我呢?”
“去問你的太監。”
“我在問你。”
拜瓦特深陷的眼睛對上侏儒大小不一的雙眼,一眨也不眨。“他們最恨的就是你,大人。”
“最恨我?”顛倒黑白!他差點窒息。“要他們享用死屍的是喬佛裡,放狗對付他們的也是喬佛裡。他們怎麼能怪到我頭上呢?”
“陛下還是個孩子,街頭傳言都是奸臣禍國。太后向來不爲平民所愛,‘蜘蛛’瓦里斯更不用說……但他們最怨恨的是你,因爲在勞勃國王時代——他們口中的黃金時代——你姐姐和太監就已經在這兒了,但你不在。他們指責你讓狂妄自大的傭兵和骯髒粗魯的野蠻人進了城,目無王法,予取予奪,攪得都城烏煙瘴氣;他們指責你放逐傑諾斯·史林特,因爲嫉恨他的坦率正直;他們指責你將睿智溫和的派席爾打進地牢,因爲他敢直言進諫。有人甚至說你居心不良,打算攫取鐵王座。”
“是是是,除此之外,我還是個醜陋畸形的怪物,千萬別忘了。”他握指成拳。“夠了!我們都有工作要處理。你下去吧。”
這些年來父親大人一直瞧不起我,或許他是對的。我盡了全力,卻只落得這番下場,提利昂孤獨地想。他瞪着吃剩的晚餐,冷冰冰油膩膩的雞讓他反胃,便厭惡地將之推開,大聲呼喚波德,派那孩子去找瓦里斯和波隆。瞧瞧吧,我信賴的顧問,一個是太監,一個是傭兵,而我的情人是個妓女。這說明什麼呢?
波隆一進門就抱怨光線昏暗,堅持要在壁爐生火。所以當瓦里斯到來時,爐火已經熊熊。“你去哪裡了?”提利昂責問。
“替國王辦事呢,我親愛的大人。”
“啊,是的,替國王辦事,”提利昂咕噥着。“我外甥連馬桶都坐不穩,還坐鐵王座!”
瓦里斯聳聳肩,“學徒嘛,總是要學一學。”
“我瞧在煙霧巷裡隨便抓個學徒來統治都比你家國王稱職。”波隆徑自坐到桌邊,撕下一根雞翅。
提利昂已經習慣了傭兵的無禮,但今晚卻按捺不住。“我允許你替我吃晚餐了嗎?”
“反正你也不打算再吃了嘛,”波隆嘴裡塞滿雞肉,“全城都在捱餓,糟蹋食物就是犯罪。有酒嗎?”
接下來就該讓我斟酒了,提利昂悶悶不樂地想。“你太放肆了,”他警告。
“是你太保守啦。”波隆隨手將雞骨頭丟到草蓆上。“你有沒有想過,假如出生的順序調個個,大家的日子就好過多了?”他將手指伸進雞裡,撕下一把胸脯肉。“我指的是那個哭哭啼啼的託曼。看樣子,似乎別人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這纔像個好國王。”
當提利昂意識到傭兵的暗示,一陣寒意爬上脊樑。假如託曼是國王……
只有一種方法可以讓託曼稱王。不,這種方法他連想也不願想。喬佛裡是他的外甥,是瑟曦的兒子,詹姆的兒子。“憑這些話,我就該砍你腦袋,”他告訴波隆,傭兵卻哈哈大笑。
“朋友們,”瓦里斯說,“鬥嘴無益。我請求兩位,將心掏出來,協力辦事啊。”
“掏誰的心?”提利昂酸溜溜地說。他想到幾個頗有誘·惑力的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