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朝肅指尖有一搭無一搭點着桌面,“我父親沒有放棄對嗎?”
“樑董做事全面。”蕭達心裡對樑家這對父子的博弈,歎服到只有四個字,‘神仙鬥法’。
“他信世間有巧合,但巧合本就是一種人力造成的陰差陽錯,在底層邏輯上,只分有意和無意。樑董認爲是有意,但很奇怪,他並沒有繼續深挖,轉而把重點放在黑診所上。”
樑朝肅言靠回椅背,言簡意賅,“白逸仙。”
蕭達透徹,能做到明面天衣無縫,白瑛沒這個本事,只有她父親白逸仙。而這位白先生不着調又記仇,一旦深挖,把連城小姐懷孕抖出去,樑董百般想遮掩的醜聞,大白天下,一切失控。
蕭達,“既然您與樑董都十拿九穩,爲什麼還要花費人力物力,追查到底。”
“我父親是要切實證據。”樑朝肅靠着椅背仰起頭,攝像頭照不進昏暗,只有一團幽暗沉寂的輪廓,遲遲沒有下句。
蕭達沒指望樑朝肅突然下凡塵,能與他剖析自己,短暫靜等幾息,繼續彙報。
“京中薄先生醒了,醫生說他大腦受創,昏迷時間又久,需要一段時間來恢復。”
樑朝肅不在意了,“知道了。”
門外,連城腿腳,像被鑷子一根一根抽去筋脈血管,肌肉失了支撐,無法伸縮發力,只剩骨頭硬撐着,一點一點杵在地上,挪遠。
有時候,她都在想。上輩子她是不是白起,坑殺四十萬人,抑或着多爾袞,嘉定三屠,成千十萬冤魂繚繞,血流成河,抑或着是慈禧,葬送國運,五千年曆史差點被竊。
這輩子纔有樑朝肅這個,智商萬中無一、手段絕無僅有、精神癲狂抽象的神經病、魔鬼,死死糾纏。
常人一件事,迷惑日久,有機會必定要自己親自確認,要真相大白,才能塵埃落定。
樑朝肅需要嗎?
他不需要。
她人在手中,強迫驗孕,只會把她逼絕望,逼發瘋,如同之前回到樑家那晚,怨恨爆發、攻擊尖銳,把他們之間虛假的和平,全扯碎撕爛。
何必呢?
她肚子裡有孩子,一不能情緒激動,影響胎兒,二懷孕肚子總會大,再等過一兩個月,想瞞也瞞不住。體態笨重,想跑也跑不了。
三他就算想迫切確認,找樑父衝鋒陷陣,自把結果捧到他面前,順便把關係、孩子過了明路。
他只需要在最後,樑父痛下殺手的這步,插手阻止。
省時省力省心,輕而易舉就盡在掌握。
而這般手段,他那四年不下一次在她面前展示過,敵人殫精竭力,合縱連橫,他穩住,看着,在事務發展的最底層,結一張結實雄渾的大網。
關鍵頂點,猝然收緊,不費吹灰之力,贏得最大,贏得最多,不傷己身。
可笑,她第三者視角,還恨那些人,怎麼總是晚一步發現他的狼子野心。如今輪到自身,才體會到誰人面對他,能不是羔羊?
連城捂緊小腹,無聲無息癱倒回牀上。
四年不休,要束手待擒嗎?
她不想。
可這圍局四面八方,密不透風,她看不見亮光,也看不見頭。
……………………
老鬼沒想到沈黎川會親自來找他。
彼時,他正帶着孩子在公園學滑輪。
臨近正午,陽光充足,氣溫暖和,公園裡種的都是四季常青樹,深冬蕭瑟,綠意染上幾分蒼涼。沈黎川白皙如玉的臉,甫一出現在其中,蒼涼盡銷,溫潤如回春三月。
老鬼短促交待孩子幾句,一溜小跑過來,“沈總,您怎麼過來了?”
沈黎川謙讓他在公園涼椅坐下,“我想再拜託你一件事。”
老鬼闊氣擺手,“您千萬別講拜託,別說一件,就是十件,百件都行,您的事就是我的事。”
沈黎川笑了一聲,成年人意會的酸澀,“我救你妻兒是偶然,本並不圖什麼。只是我現在一次兩次找你,怎麼看都像挾恩求報,還是報大於恩。”
老鬼聽懂最後一句,凝目看了沈黎川兩分鐘,他學歷不高,只念到初中。
見沈黎川的第一眼,他想起芝蘭玉樹,是翩翩貴公子。
如今這一眼,他想起白玉有瑕。絕非貶義,世俗污濁不染孩童,人成長,學會肩擔負重,少年意氣消弭的那刻,世俗會在眼睛裡沉澱成暗潮,有些人是麻木,有些人是沉穩。
他自己是麻木,後來有妻有子,蜜裡開花,纔有今天。
“沒有報大於恩。之與您是偶然,之與我,是她們娘仨三條命,在加我這一條,和四年好日子。”
老鬼油嘴滑舌,能吹能侃,真心話都在酒中。眼下風寒樹影,公園人潮往來,他清醒,說的也燙嘴。
“我沒文化,肚子裡的話,說出來總變味。總之,她們娘仨,您救了,我這條命,您拿去,是殺人還是放火?我唯一請求,您看在我不猶豫的份上,照看她們娘仨後半生。”
“……”沈黎川都有片刻無言,完全沒料到,老鬼想到殺人放火這地步。
“不是。”他搖頭,忍俊不禁,“相比於殺人放火,這次拜託,都像工費出差。”
老鬼混久了,江湖氣重。以爲大哥叫他牢底坐穿,沒想到大哥是拿錢,讓他出門買菸,頓時大口舒氣。
就在這時,小路盡頭,秘書急促擺手。
沈黎川餘光瞥見,臉色一沉,不再浪費時間,“還記得連城,嗎?她現在被人困在冰島,我想請你去救她。不會讓你白跑,兩千萬——”
老鬼張嘴要喊。
沈黎川截住,“三個孩子的學業基金,從小學,初中,高中,再到大學,或者出國讀哈弗,麻省,全程有人跟蹤輔導。
“乾乾幹。”老鬼狂點頭。
沈黎川起身要走。
老鬼忽然多嘴問,“沈總,您跟那位連城小姐——”
“她啊,是我以前未婚妻,後來——”
沈黎川話到一半,秘書小跑迎上他,絮絮耳語幾句,不知說了什麼,兩人疾走離開。
老鬼怔在原地。
沈黎川即將有妻有子。他之前只當連城是沈黎川朋友,根本沒往別的方面想。
送人到目的地後,多跑冰島那一趟,都算他對的起沈黎川託付。
可這會兒,看沈黎川提起連城。成年人忘懷是心如止水,絕非戀念寵溺的口吻,情猶深重。
一時間,老鬼悟了,也悔了。
這不約等於,他把恩人心中老婆,拉槍戰,飈飛車,急需隊友援助的時候,給撂冰島那大雪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