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李月寒篇

二零一七年六月份的夏天, 李月寒收到一封短信。

彼時她剛剛洗完澡。學校衛生間沒有排風扇,蹲坑旁邊就是沖澡的地方,剛好對準腦袋高度的牆上開了一面窗, 設計也算奇葩, 排臭可以散熱不能。女生洗澡的時候不得不把窗戶關上, 打開門全是熱氣和蒸汽, 渾身的水擦不乾淨, 毛巾隨便一擰就像剛從水裡撈出來。

跟她們比起來,對面的男生宿舍倒顯得無所顧忌。李月寒經常在剛進衛生間的時候就看到對面樓層一排下來扭動跳舞或者埋頭洗澡的大塊成精的“肥肉”。

李月寒簡單擦了個身子就把睡裙套上,包頭毛巾還在滴水, 落到脖子上砸出一個紋路來。

她把髒衣服丟到桶裡,放在陽臺上的一個角落, 打算等到吹乾頭髮就出來洗衣服。一隻手推門進宿舍, 另外一隻手揉了把包頭巾就把它給扯下來。

頭髮散放, 亂糟糟往上冒氣,像剛上桌沒加蛋的紫菜湯。李月寒舉起梳子剛準備打理自己的亂髮, 被隨意扔在桌子上的手機,“嗡——”一聲響。

她一邊梳頭一邊指紋解鎖,漸漸梳頭的動作慢慢放緩,最後停下來。

“你有件快遞需要簽收,取件地點學校傳達室, 取件時間……”

大四最近剛剛實習結束返校, 忙答辯忙畢業照的拍攝, 李月寒不記得自己在網上買了什麼東西。

宿舍門從外面推開, 舍友剛跟對面宿舍的聊完天, 心情很好連蹦帶跳走進來,她問月寒要不要一起出去買飯, “新開了一家麻辣燙店,要一起嗎?”

李月寒應了聲好,又在後面補充了句,“等我一下,換個衣服梳好頭就走。”

學校傳達室就在靠近宿舍樓的后街旁邊,平時保安除了幫忙接收郵政快遞,就是蹲坐在裡面當吉祥物,偶爾學校心血來潮禁止外賣送進,他的工作就多了一樣攔截商家通行。

六月份的天才開始熱,離開空調房身上的澡就算白洗,李月寒跟舍友買完晚餐,路過傳達室的時候順便把快遞領了。

拆開包裝,裡面是一本開封過的書,李月寒在位子上面安靜地看完整個故事。

空調運行發出單調的哄哄聲響,舍友插着耳機在吃麪看劇,一切稀疏平常,就是手心裡的汗有點密。

過往像被打翻的墨水瓶,嘩啦一下猝不及防就染了大半邊桌子,曾經寫滿密密麻麻心事的稿紙看不清字,隔着那些曖/昧難辨的文字,她依稀看到一個女孩的身影,瘦弱單薄,拎着書包走在路燈延長的路上。

女孩忽然轉過頭來,隔着多年歲月與她遙遙相望,忽的一笑。

李月寒知道,那是十六歲的自己。

凌晨四五點的天空還沒有出現太陽,朦朧的雲遮暈着朦朧的光。每每這個時候,李月寒都會從牀上起來,赤腳穿過廚房客廳,然後捧着一杯水坐在露臺邊上。

光與黎明之間,世界仿若只剩她一個人。

風還帶着露水冰涼的溫度,吹在肌膚上面,滲起一陣細密的雞皮疙瘩。李月寒盤腿坐在地板上,看風吹動天上雲捲雲舒,吹淡了黑暗,吹亮了光明,吹拂着對面露臺男人的白色襯衫。

李月寒記得這個男人。晚修結束回家溫習功課的時候,每每擡起頭來她總能看到對面的窗戶上同自己一樣都有一盞暖黃色的燈光亮起,有時候她這邊滅了燈光,那邊還依舊亮着。

白襯衫,亮檯燈……李月寒喝了口水,身後沉寂的房間也漸漸沾染了顏色,顯得亮堂起來。

寂/寞都是同樣的形狀。

九月份的南方天也叫秋老虎。太陽熾熱地頂在頭頂上,隨着人流涌動,四肢不經意的觸碰間,能明顯聞到汗水的溼鹹味。學校大禮堂沒有空調,僅有的幾個吊扇還是圍繞在主席臺上晃晃悠悠、似夢似醉般轉動着。

李月寒忍着前面男同學如蒸騰般冒出的汗臭味,同顏琅琅還有楊青按照班級序號找位置坐下。她坐在最邊上,周圍有老師來往。

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按照每年的慣例,校長老師還有學生會的主席總要輪流上臺對高一新生進行演講。

去年的稿子今年也可以講,同樣昏沉的掌聲響了一年又一年。李月寒很快感到無聊起來,坐在她旁邊的楊青正同班級新同學打得火熱。

李月寒掏出一本英語口袋書。考進這所高中,她的父母並不滿意,幾個月見不到一次面的他們對她最常說的話就是——“進不了好高中你有什麼資本進入好大學,進不了好大學你又怎樣獲得社會上的好資源。”

“我們可以包容你一次的失誤,但你以後的人生能包容嗎?”

晃了晃神,書上的單詞彷彿刺着尖刀銳利地懟在她的臉上。心煩意亂間,旁邊的楊青忽然頂了頂她的胳膊肘。

李月寒如夢初醒一般轉過頭問道:“是要鼓掌了嗎?”

“鼓什麼掌!”楊青啐道:“你看上面講話的老師。嘿!說實話還真帥,現在出場那麼多人裡面就他長得最好看了。話說,我一直都對穿白襯衫的禁慾男沒有抵抗力。”

耐不住楊青的瘋狂安利,李月寒配合地擡頭看了看。

純白的襯衫被撩到胳膊肘處,白玉一般的肌膚正微微泛着冷光,領口沒有系領帶,最上端的扣子被解開,她能看到臺上人說話間喉結的滾動。

他的模樣,明明是秋天的清涼卻能挑起熱夏天的熱火。

李月寒覺得眼熟,忽然憶起他就是自己從初三那年開始每個晚上都能看到的男人,是偶爾不經意的一眼卻能讓人印象深刻的男人。

“誒誒,怎麼樣?是不是很帥?”楊青發現她看呆了神,更加興奮。

李月寒收回視線,嗯了一聲。

從初中便被人叫楊大嘴的她在八卦這件事情上,如果謙稱第二絕對沒人敢自稱第一。也就上面演講的一陣功夫,楊青便拉着李月寒說道:“剛剛我聽高二的學長學姐說了,這個老師是我們學校的數學老師,別看長得溫文爾雅,實則戰鬥指數爆表,不管是抓學校紀律還是上課考試都超級嚴格的。”

“那……”李月寒來了好奇,“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

平素李月寒的眼睛除了紮根在書本考卷上面壓根就不往其他地方轉,現如今主動問起上面老師的名字。楊青新奇又遺憾,“這個我還不知道。”

新生開學典禮上面,除了成爲高中生讓同學們熱鬧了幾天,便再也沒什麼可談的地方。高一的壓力不比初三小,課業堆積在一處,老師的講課速度更是坐着火車去拉薩,全程沒有停留的意思。

日子像書櫃裡面泛黃的書,老舊褶皺,日復一日蕩着股揮不去的黴味。

一切的轉折從高一下學期開始,他成爲他們的數學老師。

他說他叫陳星潤,黑板上端端正正是他寫好的行楷,瀟灑隨性,跟他的名字一樣。

比起喊老師,李月寒更願意去叫他的名字。

陳星潤陳星潤,喊老師多無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