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野店煙火絕 客怎眠,
寒來袖間誰爲我添兩件,
三四更雪風不減吹襲一夜,
只是可憐 瘦馬未得好歇。
——《千百度》
先是顏琅琅,告訴她自己已經回家。再然後是自己的父母,嘟嘟幾聲對面便響起一聲,“喂——”
“我到家了。”
“好,記得晚上早點休息。今天上課怎麼樣?老師講的內容都能理解嗎?”
“可以,剛上高一老師講的知識點都不算難。”
對面算對她的回答勉強滿意,嗯了一句,又繼續交代:“那你也別掉以輕心。該認真的地方還是要繼續認真,別鬆懈,想想你中考已經考砸一次了,高考是你最後一次翻盤的機會。”
“我跟你爸在外地工作,很多地方都照顧不來,你自己要懂事一點,知道了嗎?”
老生常談的臺詞李悅寒都能閉眼背誦下來,李母不需要她的回答,只要嗯嗯嗯地附和幾句就好。
電話很快掛斷,她那裡大概還有工作要忙,也許又是開會報表。
李悅寒不懂,也沒有想懂的興趣。電話掛斷,她蹲坐在木黑色的矮櫃旁邊,像渾身的力氣被人抽走,靜默不動,好似一座沉默的雕像,在時光和歲月中染盡灰塵。
跟父母之間,除了成績也沒有其他話聊。
放在旁邊的餃子還沒開動,時間太久估計就要團成一坨了,李月寒藏好多餘的消極情緒,她不願面對燈光,但又害怕黑暗。
左右計量之間還是照常選擇坐在背光的露臺上面,那裡用白色大理石磚鋪成,一塵不染的色調有些不近人情。
窗戶還是沒有關上,風吹過來,掀起對面樓下的透明的白色窗簾,微微晃動。
李悅寒隱匿在黑暗之中,她看到天邊的雲鑲嵌了一道暗銀色的光帶,大概不久有一場大雨要下。
意識在天地遼闊之間被模糊,被抽離,對面唯一的燈光也顯得幽深鬼魅起來,像聊齋魅影,引得人探頭欲訪。
在這之中,她看到對面窗戶的書桌前坐了一個男人,窗簾吹動的依稀之間能看到他的點點面容,欲訴還休,端着股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隱秘感。
風驟然吹大,耳邊盡是嗚嗚聲響,伏案在書桌前的男人起身,他大概寫了一段時間,往上抻了個懶腰,然後推開窗戶點燃了一支菸。
燈光照亮了他一半側臉,李悅寒視力不錯,但隔得太遠也能看到一個大概,模糊線條中只能感覺是個好看的男人。
跟她一樣,孤獨的男人。
手裡的餃子早已散了最初的熱,但李悅寒心裡卻是滿滿當當的溫暖,對面樓層的男人在自己初三的時候搬了過來,李悅寒不知道他的姓名年齡,也不知道他的工作閱歷。
但僅僅憑着一股沒來由的直覺,看他經常依在窗戶前獨自抽菸還有好幾件曬在露臺上的白襯衫,就下意識覺得——他同自己一樣。
在偌大的房子裡面只有一個人,連呼吸都能聽到迴音。
時間久了,她便養成躲在露臺看他的習慣,孤獨的人遇到另外一個孤獨的人,那便不再孤獨了吧。
*
教學樓後面還有一棟樓房,專門留給特長生進行專業的訓練學習,青灰色的牆面斑駁凋零,道路用水泥鋪陳。
顏琅琅拿着班主任給的鑰匙爬到二樓,樓道燈光慢半拍亮起,含糊的光線只能讓人勉強看清腳下的路。
她摸到帶有鋼琴的舞蹈練習室,林得鹿還沒來,空曠的樓房裡面單單就她一人,周圍安靜地過分,聽說美術生也只是隔一天來一次。
顏琅琅壓下亂七八糟自己嚇自己的心思。放下書包做熱身,她今天穿了件寬大的長t,剛好蓋到臀部,練習褲柔軟貼身,彰顯她修長的身材。
她紮起頭髮,卻又故意不扎高,透過一面牆的鏡子看到溫婉柔弱的自己,顏琅琅給出一個微笑。
熱身差不多也有半個小時,背後浸出一身薄汗來,顏琅琅在燈光底下轉圈,一個兩個……外面天空黑得密匝,看不到月亮的光影,風從窗外吹來,涼了她一身熱汗。
練舞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拉開,顏琅琅停下動作看到站在門口的林得鹿,他手裡拿着兩瓶可樂,眼鏡還架在鼻樑上,漆黑的眼珠奪走天上星星的亮。
難怪今晚黑成這樣,原來所以的光都藏在他眼睛裡面。
顏琅琅久等的鬱氣被他一眼化散開來,從書包裡面掏出一條純白毛巾,她胡亂往臉上擦揩。
“去上了小半截的晚自修”
“不好意思。”他抱歉笑笑,遞給顏琅琅一瓶可樂,高一的男孩身體抽條一樣地長,但卻是清瘦,身上沒掛幾兩肉,“我寫了會兒作業。”
顏琅琅接過他遞過來的冰可樂,歪頭道:“你知不知道舞蹈生不能喝可樂啊?”
“嗯”
“會胖,會增加脂肪。”她稍稍頓住,不要臉地繼續補充,“所以明天作業記得給我抄啊!將功抵過算賠罪。”
林得鹿被她的話逗笑,允了聲好。
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雨,綿密的雨滴悄然無聲地如蜘蛛絲般纏繞整個世界,褐色的水蟻爭先恐後從顏琅琅沒關的窗戶外撲簌翅膀飛進來。
南方的臨海城市面對這樣的小蟲早已見怪不怪,然而密密匝匝一堆一堆繞着燈泡飛舞總讓人頭皮發麻。
關窗關門都沒用,還有些蟲子扇落了翅膀掉在身上就用腳爬行,打死一個又來一個,別說練舞了,繼續待在這間教室都讓人憋屈,可出去也不好出去,顏琅琅什麼都帶,卻單單漏了把傘。
“不然我們把燈關了”她開口提議,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環境。
林得鹿點頭,顏琅琅卻忽然頓住,“別動,你胳膊上有隻蟲。”
她不等林得鹿反應過來,自己先下手啪了下去,水蟻扭動了會兒掉在地上,與其他褐色的翅膀蟲身混在一塊,她的手卻還放在他的胳膊上。
粗糙的,不同於女孩細膩纖巧的胳膊。顏琅琅很快收回手,轉身關燈。
突如其來的黑暗吞噬了所有,包括她不合時宜的臉紅。
“這蟲子真噁心。”兩個人在一起,總該沒話找話瞎聊聊,顏琅琅想到什麼,忽然問:“誒,關了燈你也可以彈鋼琴嗎?”
“我試試。”林得鹿也不確定。
幾個音符從他指尖飄出,剛開始還很含糊,逸出上個音調許久才接下個,後面逐漸順手,心底的感覺也越發清明,曲子有它的調子,悽婉哀傷,十分的苦楚在每個音調的轉折點都留三分空白。
雨還在下,透過窗子顏琅琅看到外面黑壓壓的樹,沉甸甸的雲,遠處的教室在玻璃窗上折射的那點燈光反倒顯得朦朧難辨。
分不清此刻哪裡纔是海市蜃樓。
一曲終了,空了的缺被單調的雨聲填上,顏琅琅回過神來噯了句,“這雨什麼時候下大的”
“估計等下就停。”他頓了幾秒,忽然問了句,“要開燈嗎?”
“不用。”顏琅琅搖頭,“你琴練得差不多,我剛纔也跳了半個多小時的舞。反正距離國慶也來日方長,我們不急。”
“那我能抽菸嗎”
顏琅琅笑出了聲,“這更不用問我,難道昨天中午你忘了我向你討一支菸來着”
他也笑,想起了這件事情。
橙紅色的火焰“嚓--”地一聲亮起旋即吞入黑暗之中,猩紅的光火明明暗暗,顏琅琅聞到一股煙味,但她並不討厭。
“你鋼琴學了多久?”
黑暗吞噬一切,也使他們面目全非。隱隱間遠處傳來的燈光只照出一個大概形狀,似人非人,似物非物,只有聲音才最真切。
視覺模糊,邊界感也跟着消失,顏琅琅不再掂量問題,想說就說。
“我媽一直都希望我能成爲一名鋼琴家,她說胎教的時候就注意要給我放鋼琴曲,然後五歲去學,接觸樂器。”
“後來呢?”顏琅琅追問。
他卻不再開口,猩紅的火光掙扎兩下往裡縮進,晚修的放學鈴陣陣打來,他的回答伴着鈴聲響起。
“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後來。”
“啪——”
頭頂燈光傾瀉滿地,腳下一片狼藉全是褐色水蟻,密密麻麻像楓葉地毯。
林得鹿站在門口衝她揮了揮手,然後插兜離去。
窗外人影晃動,顏琅琅順着林得鹿離開的方向眺望,不知道這雨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她忽然想起,他來的時候沒有帶包,所以現在還要回教室一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