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韶華順着紫黑色的濃霧朝深處走入,他的前方盡是曲折蜿蜒的小徑,那些刀山火海的幻覺盡數消失不見了,只是這突然出現的小徑更顯得詭異。
就如同是一條小蛇朝着不知名的遠方爬行過去。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小徑走了過去,身邊的濃霧卻是愈來愈多,直接將他的眼前所有都矇蔽的一乾二淨。
他很快就目睹到了一座灰褐色的石橋橫亙在了他的對面,石橋之上站立了一抹極爲熟悉的窈窕身影,穿了一身月牙白滾金邊高開叉旗袍,胸襟處好幾個如意扣連接成一條直線。
一頭烏黑的青絲隨風飄蕩,落在她的後背就宛如是一幕黑色的瀑布,順滑有如絲綢。
那對眸子裡浮動着點點清冷,有如高高掛在天邊的銀月盤,灑落無數銀色光輝。
“湮嵐........”
溫韶華脫口而出就是這兩個字,並沒有像過往那樣喚她做阿蘇,他話一出口心裡就覺着自己唐突了,剛剛要改口卻發現眼前的蘇湮嵐有點異樣。
她就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一般,還是定定地看着遠方,順着她目光的遠方卻是無窮無盡的幽黑,並沒有半點可以觀賞的物事。
溫韶華緩緩走到了她的身旁,悄聲問道:“阿蘇,你怎麼在這裡?”
只是話音剛落,蘇湮嵐就將頭猛地一轉,兩顆眼珠子直勾勾地對準了溫韶華,裡面空洞蒼白,無悲無喜,宛如是一片茫茫大雪將瞳孔中的所有情感都湮滅殆盡。
蘇湮嵐輕輕啓着她那慘白沒有半點血色的脣,一字一句地說。
溫韶華臉色一陣發白,渾身都禁不住發起了抖。
他聽到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反反覆覆地迴盪:“是我對不起她,是我對不起她。”
溫韶華直直地往後退開兩步,滿腦子都是那個聲音在作響,他只覺得雙耳嗡鳴,頭暈目眩,幾近要跌倒在地。
“蘇湮嵐”忽然怪笑了幾聲,在這一個詭異神秘的地方之中顯得無比的尖銳,有如是夜魔嚎叫,激起了人的一身的雞皮疙瘩。她的身子也逐漸幻化成了周圍的濃霧,手腳、臉龐、五官,最後的最後是她的一對黑漆漆的眼珠子。
那空洞洞的兩個孔就像是刺穿溫韶華的內心,讓他再次發起了哆嗦。
“不,阿蘇,你不要走!”
溫韶華朝着她消失的地方張開了雙臂,就像是要把她給抱入懷中,不讓她離開;只是事與願違,他只來得及觸碰無數的氣霧,除此之外就別無他物。
溫韶華呼吸着那惡臭無比的空氣,兩行清淚順着臉頰一串一串地往下掉落,就如同是落下了一顆顆的珍珠。
比起之前的刀山火海,他現在就像是被人用刀片將自己的一顆心給剖開了個千百塊,他更寧願去經歷那肉身的疼痛,而不是這麼一種精神上的折磨虐待,。
他失魂落魄地沿着石橋往下走,所過之處都是哀鴻遍野,荒蕪之地,沒有半點生機,他的心情就像是沉入了絕地之中,難以言喻地痛苦。如果此時此刻給他一把刀,他定然會毫不猶豫地捅入心臟;如果給的是一條麻花繩子,他也會圈住脖子上吊自盡。
他對不起她。
他辜負她。
明明是他贈與永恆的生命給她,但是這一份永恆裡面卻偏偏丟失了一個伴侶,這樣的永恆根本不是什麼贈與和禮物,而是整個世界上最殘忍的無聲懲罰。
她眼睜睜地看着時間流逝,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但是由此至終她都是孤身一人。
這樣的懲罰難道還不夠殘忍嗎?
所以蘇湮嵐纔會不顧一切地要找回他那七片破碎的靈魂,要重新拼湊一個完完整整的凌羽辰,這樣的永恆纔不會孤寂無依,纔會至少活的有個盼頭。
“湮嵐,湮嵐.........”
溫韶華連聲喚道,幾近聲嘶力竭,他已經分不清現在的自己是凌羽辰還是溫韶華,但是那一份橫亙在胸腔的執念到底都是有如跗骨之驅。
多少年過去都不會放開他離去。
他開始覺得自己在變成一具屍體,順着莫奈河的盡頭不斷地行走,身上每一分力氣都要耗幹,但是還是忍不住要去前進,他想去看那河流的盡頭是什麼,那一片濃霧的盡頭有什麼。
是不是有人,是不是有地宮,有冥王。
是不是有她。
他看着自己皮膚龜裂成了一塊接一塊的碎片,可惜他半點疼痛都沒有,甚至沒有半滴的鮮血,而他的身子也真的成了一具骷髏,踉踉蹌蹌地往前走着。
奇怪的是,他的心臟還依舊卡在了胸骨之中,一下一下地跳動。
就像是一顆碩大明亮的紅寶石。
前方的路途似乎沒有盡頭,他整個人都要耗盡精力,卻沒有看到重點的徵兆,這裡無邊無際,遙遠的就像是渺茫無垠的沙漠。
突然他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鳴叫,一如百鳥朝鳳時候那聲聲動人的鳥叫。
整個人的思維也隨之清醒了過來,宛如被人當頭潑了一臉的冷水,他止住腳步,猛地低頭,只看到無數的骷髏在自己的腳腕捶打,腳踝是無數的紫黑色河水。
他竟然不知何時,走入那莫奈河的中央。
溫韶華連忙拍打身上的皮肉,奇怪的是他的皮膚又一次回來了,不再是之前的行走的骨架子。
原來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這些只不過是他的心魔。
他回頭望向身後,那裡有一座樸素破舊的石橋,石橋上空空如也,沒有紫霧,沒有蘇湮嵐,也沒有什麼刀山火海。
只是空蕩蕩的一片橋面,盡頭也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木門,什麼可怕的東西都沒有。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溫韶華皺緊眉頭,朝那石頭橋再次擡腳走了過去。
這一次的前進沒有半點阻礙,甚至是平靜的有點出奇。
他很快就來到那一扇木門前,只見那木門緊緊閉合,不透出一絲縫隙,木門的把手卻掛着一塊木牌,上面寫着:真我。
溫韶華伸手轉動了一下把手,只是那木門卻紋絲不動,就像是粘合在一起一般,而與此同時那一塊木牌子上的兩個字發出了淡淡的緋紅色,就像是憑空盛開了一朵彼岸花。
他的手指也像是被火給燙到一般,傳來了一陣刺痛,溫韶華立刻像是觸電一般縮起了手指,目瞪口呆地看着木門。
真我到底是什麼意思?爲什麼會發出亮光?
當他的手指離開了門把手後,那些發出的紅色光芒就頓時消失不見了,一切都回歸到他剛剛來到時候所目睹的平靜安寧。
溫韶華轉過頭要去找那骨女尋求破解的方法,只是他根本沒有看到她妖豔嫵媚的身姿,四面八方唯有靜靜流淌的莫奈河在翻滾着無數波濤,什麼人影都沒有。
溫韶華難以置信地收回了視線,他已經無法分辨到底是什麼是真什麼是假,難道從他進入地府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一次地看向了那一塊木牌子,但見上面寫着的“真我”二字已經變了,成了一句問話:“你願意獻上生命的是什麼?”
溫韶華愣住,這一扇門是要和我和他對話,難道這是一扇成精的木門?
他絞盡腦汁,卻最後發現大腦空空,什麼都沒有想到。
人生在世,什麼是值得他奉獻一切,什麼是他會在所不惜勇往直前的,到了這個時刻都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這個問題太過空泛太過虛無縹緲。
溫韶華閉上雙眼,他希望這個回答會是出自本心,這樣遠比他在這裡胡思亂想要好的多。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自他的心底深處發出了聲響。
“爲什麼你要來這裡?爲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
對。
他來這裡是爲了一個人,一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女人。
他甚至辜負了她,沒有理解她的一番心意,到她最後的時刻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負心忘情。
是她,從來都是她。
櫻花樹下翩翩起舞的禧國公主;烽火之下泣不成聲的蘇湮嵐;相思茶館門前的蘇老闆。
每一個她都像是插上翅膀的蝴蝶,在他的心中不停地飛舞扇動翅膀,只是那小小的翅膀卻能扇動起來劇烈的狂風,攪的他滿心的坐立不安、七上八下。
“蘇湮嵐。”
溫韶華一字一句地吐出這三個字,木門“轟隆”一下就打開了,木牌子也在瞬息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而眼前顯露出的情景卻讓溫韶華大爲吃驚。
只見那漆黑一片的夜空就如同是翻滾着無數海浪的夜海,一輪紫紅色的血月高高掛在那夜空的正中央,散落下那豔麗妖魅的光幕覆蓋在大地之上。
而那佇立在正前方的是一座雄偉巍峨的華麗宮殿,硃紅色的圍牆就像是翻動着血海的波濤,在這一輪紫色血月下猶如是凝固着的血斑。
一名渾身火紅的少女站立在宮殿之前,她眼神飄忽茫然,就像是一個迷路無措的丫頭。
溫韶華三步兩步走到了那少女的身後,出聲喚道:“南瑤,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