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被許多後人譽爲偉大的政治家、改革家,常與古代改革家比肩,後人尤愛將其與宋代名相王安石相提並論。他們確實在生前都成就了一世偉業,更留下了許多政治改革方面的理論爲後世所推崇。然而,他們又都有一個共同的尷尬難以面對——王安石死後四十年就是靖康之難,張居正死後六十年也是清軍入關。當然,判定一個改革家的是非功過有很多因素,但無論如何,一場重大改革後短短數十年,整個王朝就覆滅了,我們很難把這場改革稱作成功。更要命的是,無論改革成敗,王安石個人都以道德楷模著稱,甚至堪稱有道德上的潔癖,這一點他終究是受人尊重的。張居正在這方面則恰恰相反,他的私德堪稱敗壞無度,而且是個絕對的大貪官,他的崇拜者只能以“瑕不掩瑜”之類的說辭來爲他洗地。
張居正和王安石有諸多相似之處,比如他們都是神宗朝首相,都遇到兩宮太后,都因主持了一場重大改革而名垂青史。但除卻這些表面巧合,他們倆的實質差距還是挺大的。從職務上來說,他們都是首相,但具體環境卻大不相同。王安石是得到宋神宗(趙頊)的青睞,由地方官召爲宰執,初爲參知政事(副相),第二年升爲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次相),第三年才授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首相)。張居正卻是三朝元老,世宗朝進士,穆宗朝宰相,神宗剛剛登基,他已爲首相,而且還是穆宗、神宗兩朝帝師。王安石雖深得宋神宗信任,但宋神宗畢竟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而且頗有主見,明神宗卻是個十歲的娃娃,一切都聽張先生教誨。更重要的是,王安石雖位居首相,但身邊不乏富弼、韓琦、歐陽修、文彥博、呂公著、司馬光等名臣,新進的蘇軾等名士也並不贊同王安石的政見,後來形成嚴重的“新舊黨爭”。反觀張居正,徐階鬥倒嚴嵩,高拱擠走徐階,他再驅逐高拱,幾場大戰下來,大明官場元老盡去,絕無人能制約如日中天的張居正。
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人同受穆宗顧命,但高拱被逐,巧的是就在同一個月,高儀也病卒,內閣竟只剩下張居正一人。雖然不久禮部尚書呂調陽拜文淵閣大學士,但他顯然也是受張居正舉薦,由李太后同意,馮保加蓋御印宣旨入閣的,非常服從張居正,不會添麻煩。萬曆三年(1575年),吏部左侍郎張四維拜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萬曆六年(1578年)二月,少傅、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呂調陽退休。三月,外廷廷推了兩位大學士入閣。一位是原太子少保、禮部尚書馬自強,入爲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十月就病卒。另一位是原吏部右侍郎申時行,入爲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
我們很容易看出張居正時代內閣成員組成的特徵。首先是人少,閣員按理應有七員,但張居正時代一般只有兩三員。無非是陪襯一下張居正,免得他獨相,要那麼多人幹啥?其次則是年齡要麼特別老,要麼特別年輕。老的入閣不到一年就要退休甚至病死,年輕的如申時行,入閣前都還只是右侍郎,即便入閣,本官都只能用左侍郎,這在明朝中後期內閣制度成熟後是非常罕見的。所以,張居正穩穩地掌控了內閣,再加上李太后和馮保在內宮的助力,大明王朝在萬曆前十年(1573~1582年)形成了一套不同以往的行政機制。現在要決策一件事情,張居正先在內閣草擬詔旨,交給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馮保交給李太后,李太后同意後馮保加蓋御印,發還給內閣,張居正在內閣製成正式的御詔發出執行。
那皇帝呢?完全消失了?那也不至於,但明神宗還處在小學生年齡段,那一個小學生如何決策重大事項?無非就是聽三個人的:媽媽、老師、保姆,那不就是李太后、張居正、馮保三人嗎?而且這三個人教育小學生都以嚴厲著稱。
單親媽媽李太后是典型的望子成龍(其實已經坐上龍椅了),明神宗16歲結婚後李太后便移回慈寧宮居住,但只要上朝或讀書的日子,李太后五更(約凌晨4:48)就會來到乾清宮叫醒明神宗,親自看着他洗漱,然後領着他乘車去上朝或者讀書。明神宗工作學習時李太后一直在皇極殿或者翰林院門口守候,下班或放學一出來立即領上原車載回乾清宮,全天無縫鏈接,小學生絕對找不到機會溜出去泡網吧。這其實和隋文帝文獻皇后(獨孤伽羅)管教隋文帝(楊堅)有點類似,但單親媽媽管小學生可就比妻子管丈夫嚴厲多了。最可怕的是每天明神宗去讀了書,李太后都會要求他複述,一旦複述得不清楚就要罰跪。明神宗結婚後,李太后還是留了不少親信太監在他身邊,一旦做錯什麼事立即報告,李太后輕則召明神宗到慈寧宮罰跪,重則還要傳諭張居正,讓他上疏切責,然後讓明神宗擬罪己詔,不但在外廷宣讀謝罪,還要在內宮一邊罰跪一邊念罪己詔,經常被弄得痛哭流涕。這可能勾起某些讀者朋友不太愉快的童年回憶,就不深入講了。
張居正也堪稱一代嚴師,明穆宗爲裕王時,張居正就是翰林編修兼太子右中允,負責裕王府的教學,深受明穆宗敬重,現在以中極殿大學士親自兼明神宗教師,又受家長重託,更以嚴厲著稱。有時候明神宗頑皮,李太后和馮保都無法管教,便嚇唬他:“你再不聽話就告訴張先生!”明神宗立即嚇得閉嘴立正。從教育成果來說,張居正也無愧爲一代名師,明神宗的文化素養非常高,從他傳世的一些作品來看,文才極高,尤其書法上乘,在明帝中僅次於明宣宗。但明宣宗是天賦異稟,明神宗纔是普通人的極限,完全是勤學苦練的結果,這更顯示出所受教育的優質嚴格。馮保則扮演了另一個角色,一面與明神宗玩耍嬉戲,一面也比較嚴格。明神宗有時在後宮和小太監頑皮打鬧,一聽到馮保的腳步聲就緊張地說:“大伴來矣!”並立即恢復正襟危坐的姿態。其實馮保對待年幼的明神宗,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是和李太后、張居正謹慎研究過的。這三個人交織了一張嚴密的大網,將明神宗牢牢網住,也將中華帝國的最高皇權牢牢網住。
文武百官雖然知道三人團挾天子以令諸侯,但也沒辦法,只好把三人團當做皇帝來侍奉。事實上,真正的明朝皇帝還沒有三人團這麼大的權力。明朝的權力制衡設計得極爲複雜,沒有人能做到真正的獨裁專制,若論誰相對獨裁程度更大一些,縱覽明朝歷史,恐怕就得數張居正了。張居正一人獨攬大權的程度,更在太祖太宗之上。因爲就算是太祖太宗,來自外廷的制約總是存在的,由於明朝皇帝不能隨意任免閣臣,所以宰相併不是那麼貼心,皇帝批紅和內閣票擬的權力經常表現爲對立。大量的御史言官則都是初入仕途的進士,更是經常毫不留情地頂撞甚至封還皇帝御詔,體現出行政權力和輿論監督的強力制衡。現在李太后和馮保把持內宮,完全代表皇帝,但他們不精於政事,在行政上完全託付於張居正,張居正又完全把持內閣,所以在明朝歷史上第一次做到了皇權和相權的高度統一。張居正還在很大程度上掌控了輿論和監督,他三朝歷仕翰林院、國子監、文淵閣,門生故吏遍佈學術輿論重地,稍有對他不滿的聲音,很快就會被淹沒在更大的反對聲中。
張居正的個性其實和高拱一樣,都是持才倨傲的類型,區別在於高拱不加掩飾,張居正可能是汲取了他的教訓,顯得更有城府。但徐階、李春芳都以折節禮士著稱,他們在閣時對待下級非常謙遜,唯獨新進排名最後的大學士張居正以宰相自居,對待九卿非常高傲。但張居正也絕不像高拱那樣直言不諱,而是“倨見九卿,無以延納,間出一語則輒中肯,人以是嚴憚之,重於他相。”意思是每次議事時對待公卿大臣都非常高傲,別人發言時不搭腔,突然出一句就切中要害,於是別人非常忌憚,害怕他超過了其他宰相。有意思的是,《宋史》中也有一句如此評價一個人:“同列論事上前,未嘗力辨,但以一二語傾擠之。”遺憾的是,此句並非出自他的改革家朋友王安石的傳記,而是《宋史 奸臣 秦檜傳》。民間有一句俗語“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形容湖北人精明兇悍,這話最初其實是專指張居正這一個湖北人的,後來演變成對所有湖北人的戲稱。其實我一直覺得湖北人挺實誠的,就因爲出了張居正這麼一個人物,居然把一個省的印象都改變了,可見這個人物得精明到什麼程度!張居正本來就大權在握,這種陰惻深沉的風格更是讓人不寒而慄。御史言官一向是明朝官場上最勇敢的熱血青年,石亨、曹吉祥、劉瑾、嚴嵩都未曾讓這個羣體怕過,貪官奸臣們的惡行反而經常激起他們捍衛正義的一腔熱血。然而這一次,似乎連他們都怕了,首相大人那種深不見底的徹骨奇寒,猶如凝聚態下的開爾文黑洞,任你幾腔熱血都能吸進來統統冰封。明朝官場兩百餘年,第一次出現了御史言官集體噤若寒蟬的局面。
種種因素締造了張居正這個明朝歷史上罕見的大獨裁者,打破了大多權力制衡機制,中華帝國自唐宋以來八百年,第一次出現如此高度集權的巨頭。那麼一個大獨裁者煞費苦心地攬權,會不會只是爲了實現崇高理想,全心全意忠君爲民,而絲毫不存半點私心,清正廉明,杜絕貪腐呢?其實歷史上也不乏這種情況,比如諸葛亮、王安石、岳飛(在一定的範圍內有絕對權力),所以也有人把張居正放在他們同列。諸葛亮、王安石、岳飛泉下有知,恐怕會氣得活過來——張居正的貪腐程度只怕比嚴嵩亦不遑多讓。
張居正入閣不久,就收到一筆重賄,剛剛退休的徐階一口氣給他送了三萬兩銀子,目的很明確——徐家準備在松江大肆開撈,當然要先打點一下朝中重臣,好罩着點。徐階和高拱關係不好,所以就找了張居正,結果此事被高拱察覺,聲稱要調查。張居正指天發誓,言辭激烈,於是高拱就算了。此事也堪稱奇特,有貪腐的線索,指天發誓就能算了。其實從後來徐家的有恃無恐來看,朝中確實是打點到位了的。張居正自己也需要向別人送禮,主要是李太后和馮保。馮保是個太監,最愛金珠美玉,張居正在他身上下了血本,先後送給他黃金三萬兩、白銀二十萬兩、夜明珠九顆、珍珠簾五副。但馮保還不是普通的太監,而是太監中的藝術家,頗有才情,張居正經常爲其蒐羅名貴的琴、筆、扇,當然還少不了名家字畫。嚴嵩曾得到一幅假的《清明上河圖》,馮保卻得到了真品,現存《清明上河圖》上還有馮保的題跋。張居正送給馮保的賄賂中,藝術品這一個板塊的價值就更難估量了。
張居正生活非常奢侈,對人居環境要求極高,他在北京稍微收斂,沒有逾制建房,但他的家鄉荊州府江陵縣(今湖北省荊州市)是遼王駐地(本在遼東廣寧,靖難之役後被太宗遷入內地),張居正看上了他的王府,居然用計構陷第八世遼王朱憲【火節】,以至被廢藩,張居正趁機佔了遼王府!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這座王府不久又歸了明神宗第六子惠王朱常潤,但張居正此舉表露了他想在江陵有一座巨宅的心願。很快就有人響應,地方官請張居正私人出錢,在江陵營造一座比遼王府更富麗堂皇的府第,資金不足的部分由地方**補足。張居正說怎麼好意思讓你們花那麼多錢,而且這座大宅耗資十萬兩,江陵的財政根本無法負擔嘛,我多出點吧,於是派錦衣衛去幫工,算他出的資。所謂幫工主要就是指幫當地**把賦稅收上來,好投入到工程中,張閣老的老家一時“鄉郡之膏盡矣”。見江陵縣如此賣力,省領導怎甘落後,湖北布政使、巡撫、巡按御史紛紛規劃給張居正建宅。張居正說房子太多我住哪兒?不如折現吧。不是開玩笑,真的是折現,領導們沒有修,把建房成本折成現銀送給了張居正。另外,有了大宅還得有大田,不讓怎麼叫封建地主階級呢?張居正爲相十年,兼併了良田八百萬畝,是嚴嵩的幾百倍,而且這還只是他本人名下的,他幾個兒子的還沒算。
既然有人給張居正修大宅,張居正也不忘給他的馮保好兄弟修一個,而且他修的還是一種很特殊的房子——生祠——給活菩薩修的祠堂。其實後世說張居正是改革家,我一直比較疑惑,王安石的改革措施諸如青苗法、均輸法、市易法、免行法等均爲他首創,但張居正的所謂改革措施諸如考成法、一條鞭法、清查土地等,都不是他的原創,很多是隋唐甚至先秦便有的古法,他真正創新發明的就是給太監建生祠,堪稱治承劉瑾,政啓魏忠賢。
除了貪錢,張居正還非常好色。其實張居正的英俊程度尚在張彩之上,有傳聞稱他就是靠驚人的修身俊顏纔得到李太后的青睞。其實萬曆元年李太后也才27歲,正值風露年華,兩人情投意合也可以理解。還有一些傳聞稱戚繼光之所以深得張居正支持,就是因爲善於向張居正進獻美女和**。
其實說到這裡,我們已經看出來了,張居正最像的前人恐怕不是王安石,而是張彩,三人的對比如表2所示。
特徵值 對象
王安石 張彩 張居正
與太監勾結 √ √
向太監告密 √
適當規勸太監 √ √
相貌英俊 √ √
貪財 √ √
好色 √ √
生活奢侈享樂 √ √
死後還被清算 √ √
受皇帝提拔 √
當政時就受大量攻擊 √ √
被罷官又復職 √
有過地方官經歷 √ √
創新發明改革措施 √
官至極品甚至超慣例 √
死後不久王朝覆滅 √ √
表2 王安石、張彩、張居正情況對比
怎麼看張居正和張彩之間的共同點也要比王安石多得多呀!甚至王安石和張彩之間的共同點都不比張居正少,因爲這兩位都沒混到太師,張居正是明朝唯一一位混到太師的文官。《明史》稱明朝有四位文官官至三公(太師、太傅、太保),但這四位中的前三位居然是李善長、徐達、常遇春,這三位顯然是勳臣,不是文官,張居正就是有明三百年唯一一位官至正一品三公的文官,其餘162位內閣大學士一律從一品少師到頭。連朱壽也只能當威武大將軍過過乾癮,張居正這是正兒八經把太師太傅給幹了呀!這嚴格地說也是一種破壞政治規矩的做法,已經暗藏了張居正覆滅的引子,而他又作出了一項明朝諱莫如深的破壞規矩行爲——科舉舞弊,這不但爲張居正本人的覆滅埋下禍根,也將大明王朝推向了快速滅亡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