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世宗的“詞臣”行情嚴重地撕裂了文官進士這個大明官場的基礎,滴血的傷口爲病毒提供了巨大的病竈。在這個巨大的病竈中,病毒穩穩發育,不但有張璁、嚴嵩等一大批貪官奸臣藉此青雲直上,這幫奸臣更會幫助皇帝實現一些以前實現不了的事情,尤其是給一些不具備授官資格的人授予高官。由於這幫人爲了仕途不惜和整個儒士階層作對,已經徹底放下了聖賢教誨,入官前對公平正義的追求也已經拋到了九霄雲外,皇帝讓他們做什麼違背原則的事情他們都會照辦。比如明朝本來有一套很嚴格的選官程序,就是爲了避免一些佞幸之輩鑽營倖進,前朝雖有不少奸臣猾吏受寵,但也只能在宦官、錦衣官、傳奉官之類的範圍內廝混,無法染指正規的文官系統,這正是因爲這些人只有皇帝私寵,無法通過授官的正當程序,如果皇帝特旨授予他們清流朝官,這道詔旨需要通過內閣、通政司、吏部、兵部、都察院、給事中這一層又一層的審覈,只要有一道關口封還詔旨就通不過,所以之前沒有任何人敢做此想。但現在“大禮議”“青詞宰相”等一系列新情況造成文官隊伍的大撕裂,一大幫文官站在了明世宗這一邊,甚至到了可以包辦這一長串通道的程度,很多沒有經過正當選拔程序的人通過各種奇怪的方式獲得了明世宗的私寵,便獲得了許多士子寒窗苦讀多年卻無法企及的高官厚祿。明世宗崇信道教,其中便有很多道士不但從他那裡獲得大量金錢上的資助,更平步青雲,獲得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官位。
明世宗寵幸的道士很多,《明史 佞幸列傳》有傳的就有邵元節、陶仲文、段朝用、龔可佩、藍道行、胡大順、藍田玉、王金一長串。這些道長多以道法丹術著稱,被明世宗身邊的人引薦受寵。這其中也不乏一些半路出家的假道士,知道明世宗深好此道,便假裝成道士,裝神弄鬼,矇騙皇帝,從而邀寵,開啓了一扇新的佞幸鑽營之門。《明史 佞幸列傳》還列舉了顧可學、盛端明、朱隆禧三位進士出身的文官,這三人明明是正兒八經的進士,但也投其所好,嚮明世宗進獻靈芝仙丹,邀寵升官,最終被定性爲佞臣,明世宗駕崩後很快也被褫奪官職。
明世宗寵幸的衆多道士中首推邵元節。其實邵元節雖然算得上一代名道,但也沒有什麼特別過人之處,最主要還是勤於侍奉明世宗,得其私寵而已。明世宗對邵元節大加寵幸實爲千金買馬骨之意,向天下表明自己對仙道的尊崇。
早在嘉靖三年(1524年),邵元節便在宦官崔文的推薦下成爲世宗朝首位引進入宮的道士,在顯靈宮主持祭祀,不久統轄朝天、顯靈、靈濟三宮,封爲清微妙濟守靜修真凝玄衍範志默秉誠致一真人。明世宗做這些動作雖然有一些言官進諫勸止,但力度不大,畢竟這似乎沒有影響到什麼實質性的朝政,只是略顯怪誕而已。接下來,明世宗便開始繼續突破官員們的底線。首先是讓邵元節在朝儀中站在正二品的班秩,然後追贈其父爲太常丞、其母爲文泰真人,賜邵元節紫衣玉帶。由於這仍然是些虛把式,所以也沒有引起文官們的強烈反觸,僅有給事中高金上疏論此行爲不當,但勢單力孤,最終沒能阻止。接下來,文官們才知道明世宗何其聰明,雖然邵元節及其已故的父母只得一些虛名,但根據明朝官制,有這些虛名的高官可以享受一些恩蔭,即子孫直接獲得相應官職。於是邵元節的孫子邵啓南應爲太常丞,曾孫邵時雍爲太常博士。文官們傻眼了,這不是實質上的傳奉官麼?但這一次明世宗確實沒有任何違規,完全是根據制度授官,不這樣幹反而才違規了。明世宗繞了一個大圈,把大家都繞進去了,大家才明白過來這個小皇帝厲害得緊。
之後邵元節又建奇功。明世宗遲遲不生皇子,邵元節建了一套法壇,明世宗以夏言爲監禮使,率文武大臣每日上香祈禱。開始沒什麼效果,三年後卻連生了好幾個皇子。明世宗大喜過望,稱邵元節功高蓋世,拜其爲禮部尚書,賜一品服。這個禮部尚書當然不是實掌禮部事的實職,只是個虛銜,但畢竟是最顯赫的清流高官,這樣的禮遇憲宗朝的法王真人們可都沒有得到過。邵元節死後,明世宗親自哭喪,贈少師,用伯爵禮下葬,加諡號,其孫邵啓南官至太常少卿。這些本是嚴重違背禮制的做法,但明世宗通過各種小手段達成了目的,只爲彰顯其對邵元節的寵幸。在這個示範效應下,羣道紛紛投效,這時高手才頻頻現身,這其中最厲害的莫過於陶仲文。
陶仲文可不是邵元節那樣的真名士,他其實和憲宗朝著名佞幸李孜省一樣,本來是個小吏,聽聞當今天子崇道,便惡補道法,僞裝成道士鑽營邀寵。在佞幸的體系中,往往鑽得最深的不是某些人想要的真人,恰恰就是這種專門鑽營的機靈鬼。陶仲文刻意結交邵元節,住在他的府邸,有一次宮中出現靈異事件,邵元節無法處理,於是推薦了陶仲文。陶仲文施展法術,果然鎮壓了宮中的妖仙。莊敬太子(朱載壡)生了痘,陶仲文祈禱一番便好了,明世宗更加寵幸。不久,邵元節去世,陶仲文正式成爲明世宗身邊的首道。有一次明世宗駕幸衛輝(今屬河南新鄉),有旋風環繞御駕,明世宗問這是什麼徵兆?陶仲文說:“主火。”當晚行宮果然發生火災,死了不少人,險些把明世宗也燒死。事後明世宗大爲讚歎陶仲文是真神仙,更加信任,封爲神霄保國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其子陶世同爲太常丞,陶世同的女婿吳浚、侄孫陶良輔爲太常博士。之後明世宗又以各種理由爲陶仲文升官,特授少保、禮部尚書,不久又加少傅,仍兼少保。後來又兼少師,成爲明朝唯一一位同時身兼少師、少傅、少保三孤榮銜的人,兼領三份從一品俸祿。不久又授特進光祿大夫兼大學士俸,又兼領了一份正一品和一份正五品俸祿。後來甚至封恭誠伯,又添兩千石歲祿,工資卡都被擠爆了。陶仲文其實還有個趣聞,他的法術當然都是裝神弄鬼,但祖傳中醫養身製藥工藝似乎不假,其祖傳一道秘方“固本精元湯”於提升男性生殖能力極爲有效,據傳正是明世宗久不得子,後突然連生三子的秘訣所在。此說其實並不可靠,但這種事兒大家就是寧可信其有,陶家的營養品事業從此生意興隆,即便後來在政治上受挫,“陶逸堂”卻成了源遠流長的中華老字號。
其實邵元節、陶仲文都還算老實,受寵後沒有明顯的貪腐行爲,也沒有刻意干涉政治,但他們帶來的示範效應吸引來鑽營倖進之輩如過江之鯽,這些人就沒那麼老實了。首先,他們要倖進不是靠公開的選拔程序,而是靠內宮近侍的引薦,這就不是靠人品才華,而是靠鑽營賄賂。而他們花了大錢擠進西苑,難道不會想辦法撈回來?他們最常規的方法就是利用接近皇帝的機會,爲外朝官員通消息,從中漁利。這種事情很機密,史書無法詳細記載,但《明史》提到有一位道士藍道行,以扶鸞術(一種道士與上天溝通請旨的法事)得幸。有一日藍道行請乩扶鸞,聲稱上仙宣示首輔嚴嵩是奸臣,明世宗大驚,忙問:“上仙爲何不殛滅嚴嵩?”藍道行又是一陣裝神弄鬼,代表上仙回答:“留待皇帝自殛。”明世宗一度頗爲心動,真的想動嚴嵩。但嚴嵩也很快得到消息,大筆賄賂明世宗身邊的寵幸道士,交相揭發藍道行的不法事蹟,比如在法事中作假、假傳上仙意旨等等。明世宗將其逮入詔獄,不久死在獄中,“自殛”嚴嵩之事也就作罷。這至少說明兩個情況:第一,藍道行在參與政治,而且是想扳倒首相這麼高層面的政事;第二,除了藍道行,明世宗身邊還有大批道士,可以接受官員的賄賂爲其辦事,本質上跟之前那些太監的作爲差不多,想必也勾結起來榨取了不少民脂民膏。所以世宗朝號稱沒有宦官貪腐之禍,其實是一羣道士取代了原來宦官的作用而已。
在這些道士中,最有意思的一個還得數段朝用。此人最初以一套加持了法術的銀器獻給明世宗,號稱以此爲餐具,百毒不侵,明世宗非常高興。而且段朝用不但對賺錢毫無興趣,還不斷嚮明世宗捐錢。明世宗熱愛道教,但與朝臣關係太差,想從國庫支取一些錢出來辦法事並且養這些大仙其實是很困難的。段朝用不但不用養,還一來就捐了一萬兩作爲修建雷壇的款項,令明世宗非常感動,授其爲紫府宣忠高士。段朝用又申請每年捐幾萬兩以資國用,明世宗感動得無以復加。不幸的是,這位土豪道長似乎業務能力有所欠缺,法術被人揭穿,這不是錢能彌補的問題,明世宗將其逮入詔獄調查。這一查就不得了,他的錢原來都是武定侯郭勳給的!郭勳哪來這麼多錢?砸這麼多錢到底想幹啥?郭勳本來因爲在“大禮議”中充當“保皇派”而受寵,正是因段朝用之事受到明世宗猜疑,後來遭御史言官彈劾,重大貪腐行徑敗露,和段朝用一道死在獄中。他們瘋狂砸錢的舉動究竟意欲何爲,後人已無從考據,但想必不外乎藉此迷惑皇帝,大行貪腐,撈回更多的錢而已。
所以,世宗朝的道士行情總體來說還是很腐敗的,並不爲邵元節、陶仲文這兩位大佬本人的相對清廉所掩蓋。邵、陶二人更多的是起到一個從根子上破壞禮法、人事的作用,引得大批佞幸之徒鑽營倖進,形成一個腐敗的體系。尤其是明世宗因“大禮議”之爭與朝臣勢同水火,多年不願上朝,在西苑開闢了私人朝廷,大批“詞臣”在此供奉青詞,“詞臣”既有文官中的倖進之輩,更有一大批或真或假的職業道士。明世宗連續兩位皇子夭折,非常痛心,陶仲文創立了一套“二龍不相見”的歪理邪說,聲稱明世宗克兒子,見誰誰死。明世宗據此讓皇子監國,自己躲到西苑再不出現,更加劇了這種裂痕。
其次陶仲文還差點間接害死明世宗,他進獻了很多通過**、虐待女性來增進男性生殖功能的方法,其實就是一些性感官刺激,明世宗常在後宮演練,很多后妃、宮女苦不堪言。嘉靖二十一年(1452年)一天夜裡,明世宗臨幸翊坤宮,將端妃曹氏(可能還包括其他一些宮女)狠狠折騰了一番,至深夜留宿翊坤宮。翊坤宮的宮女本來就被折騰得不輕,還被他要求次日凌晨就要早起採集朝露,供他養生服用。很多宮女已經被這種搞法折磨得累病交加,甚至死去。翊坤宮這十幾位宮女覺得馬上就要被明世宗折磨致死,而且她們本來就深恨明世宗爲求養生而折磨端妃(可能也包括她們)的行徑,這一次毅然決定發起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一次宮女造反!深夜,十幾位宮女潛入明世宗寢帳,用黃綾勒住他的脖子,可惜經驗不足又很緊張,打成了死結,半天勒不死。宮女們又拔下釵簪一陣亂插,把明世宗插得滿身是血,但畢竟插不死,折騰許久終於皇后方氏聞訊趕來,救下了垂死的明世宗,史稱“壬寅宮變”。明世宗雖大難不死,但此事傳出震驚天下。古往今來有各種逼得藩王、外戚、文官、武將、百姓造反的,但逼得自家宮女造反的你嘉靖老兒是頭一個!
所以,陶仲文這些人既然圍繞在皇帝身邊,就算再清廉謹慎,也是會對朝政造成影響的。至於這些道士本身,也多是取一時之幸,最終大多慘死,就連邵元節、陶仲文的後代也都被削籍爲民甚至治罪,他們也不過是皇帝手中的玩物而已。明世宗不是傻瓜,怎麼會真的相信這些裝神弄鬼的把戲?他寵幸道士,其實是故意和文官們賭氣。文官們最爲珍視文名,將官職、功名、文才視爲一體,只服文才高尚、考取功名的人當大官,於是明世宗就故意弄些道士來當官,氣死這些文人,抒自己胸中的一口惡氣。時至晚年,明世宗也曾表示懺悔,將很多道士盡數貶斥,也算是與文官們稍作和解。不過世宗一朝整整45年,因“大禮議”造成的君臣裂痕又豈是一句道歉能夠彌補?
當然,要說到世宗朝濫封的高官,還不能漏了陸炳。陸炳代表的是另一股勢力——勳貴。其實,真要說陸炳代表勳貴,他可能自己有點不好意思,他只是一個出身於勳貴圈子的底層幸運兒罷了。陸炳的祖上確是追隨太祖打江山的紅巾軍老兵,但級別應該很低,史書無詳載,其祖父陸墀僅僅獲得一個錦衣衛總旗(正七品武職,率60名士兵)的職位。錦衣衛是明朝專門設來安置勳貴子女的地方,漢唐以來中華帝國便已不允許給功臣封土建國,唐宋以來更以越來越嚴格的選官制度限制勳貴子女入官,宋明以來貴族門閥全面瓦解,進入公民社會,文官階層以嚴格的科舉制度阻止了勳貴子女獲得清流主官,但朝廷仍有恩蔭制度,讓無法考取功名的勳貴子女能夠享受一定待遇,主要便是放在錦衣衛。所以錦衣衛作爲一個衛所,理論上只有5600人的編制,但實際上在世宗朝最壯大時一度達到六萬人左右的規模。而且這些人盡皆是勳貴後裔,你在錦衣衛門口扔一匹磚,可以砸到七十個徐達的曾孫、八十個常遇春的玄孫,還有一百二十個胡大海的雲孫回頭看。儘管來此的自然不是世襲了他們爵位的嫡系後代,都是一些旁支,但陸炳在這裡就算是祖蔭最弱的草根階層了。巧的是陸炳的媽媽給明世宗當奶媽,他也作爲發小與明世宗一起長大,實則是因此而受寵。陸炳本人身材高大,面如重棗,美髯過腹,虎步鶴行,疑似《三國演義》中關公的原型,考取了武舉人,特授錦衣副千戶(從五品)。其父陸鬆去世後,陸炳又承襲了錦衣衛指揮僉事(正四品)。
嘉靖十八年(1539年),明世宗駕幸衛輝,不聽陶大仙預言,半夜行宮大火,陷身火海之中,大家都找不到他。陸炳撞開門,揹着明世宗逃出火海,從此明世宗更加熱愛這位發小,很快超擢爲錦衣衛指揮同知(從三品)。有些陰謀論者認爲這是陸炳、陶仲文以及一些太監故意操作的把戲,來捧紅陸炳。無論如何,陸炳已經成了明世宗跟前第一紅人。陸炳又屢遷都督僉事、都督同知、都督。錦衣衛的編制只是一個衛所,長官應該是衛指揮使,正三品,但由於地位特殊,皇帝偶爾會將其長官高配爲都指揮使(正二品),而陸炳則高配爲了都督(正一品)。碰巧世宗朝太監勢力衰微,錦衣衛受東廠的牽制也非常小,陸炳執掌錦衣衛的二十餘年,堪稱是錦衣衛史上地位最高的一個時期。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史上最強勢的傳奇老闆胡佛局長(Edgar Hoover)就被稱作“西方的陸炳”,可見陸炳前輩在特務行當的歷史地位。
陸炳本人的恩遇也創造了一個紀錄——他是明朝,也是整個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以三公兼三孤的人。所謂“三公”是指中華帝國的最高榮譽加銜:太師、太傅、太保,“三孤”指少師、少傅、少保。唐宋三公、三孤均爲正一品,明朝將三孤定爲從一品,三公成爲僅存的三個正一品加銜。按隋唐以來朝儀,三公都是絕對的最高頭銜,上朝時站第一排,宰相、親王站第二排。明代內閣大學士常以三孤作爲加銜,一般來說少師就算官至極品。陶仲文榮寵非凡,身兼三孤,但依然無法突破至三公。《明史》稱明朝僅有四位文官得授三公,分別是李善長、徐達、常遇春和張居正。但很顯然,李善長、徐達、常遇春都是開國元勳,並非文官。明世宗即位之初曾下詔授楊廷和爲太傅,但這道詔書又被楊廷和內閣封還,所以時至陸炳的年代,還沒有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文官得授三公。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陸炳加太保兼少傅,成爲明朝也是整個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以三公兼三孤的特例。
陸炳的太保兼少傅和陶仲文的身兼三孤一樣,都是既不合官制又不合常理。按理說三公、三孤都是一個序列的官職,如果一個人是少傅,晉升爲太保後就不再是少傅了,就像你現在是一年級,升學到二年級就不再是一年級學生了。明世宗別出心裁地搞了個一人兼三孤,繼而又搞出三公兼三孤,相當於一個人同時是一、二、三年級學生,甚至同時是中學一年級和小學五年級學生,這簡直是在侮辱所有正常人類的智商。然而這就和“大禮議”一樣,他就是故意這樣搞,不斷觸碰文官的底線,試探自己做這些明顯不合規甚至不合邏輯的事能不能做成。人事工作不是科技工作,不能隨意自由地刻意創新,因爲所謂創新往往意味着逾制,逾制就暗藏着腐敗尋租的空間。明世宗不斷拓展這種空間,看似每一次動作都不大,但連續不斷,爲明朝慢慢走向全面腐敗奠定了基礎。
至於陸炳個人,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作爲世宗朝頭號寵臣,一定要充分利用這個身份多做些事。陸炳非常重視所謂人際關係,大肆結交有利用價值的高官,宰相夏言、嚴嵩,咸寧侯仇鸞,京山侯、駙馬都尉崔元等都在他的結交網絡之中。所謂結交的方式無非就是互相賄賂,互相包庇。明世宗屢興大獄,戕害了不少大臣,陸炳能救的便救一救,結了不少善緣。《明史》稱陸炳“未嘗構陷一人,以故朝士多稱之者。”後世也有不少人稱讚他是個好人。但這些說法是相當不客觀的,陸炳這種人怎麼可能不構陷人?他救人是有目的的,是爲了籠絡關係,而不是維持正義。在這個過程中他當然也確實救過一些人,但只要他救的人不與他沆瀣一氣,他立即翻臉,這其中尤爲典型的就是他與夏言、仇鸞的相愛相殺。
本來陸炳和夏言相交甚歡,陸炳曾在詔獄中拷打死了一個兵馬指揮使(正三品武將,京師的五個衛戍隊長之一,堪稱要職),遭到御史糾劾,夏言在內閣幫陸炳把這些糾劾都擋了下來。但夏言這種人畢竟是有底線的,不會一味縱容貪贓不法。有一次,御史彈劾陸炳大量不法行徑,事實非常清楚,夏言不再包庇,擬詔逮捕陸炳調查。詔書需要呈送皇帝簽字蓋章才能生效。明世宗接到這道草詔也是大吃一驚,連忙私下告訴陸炳,讓他趕緊去求夏言饒恕。陸炳非常窘迫,向夏言進獻了三千兩鉅款,但夏言堅辭不收。陸炳又長跪不起,哭訴自己的罪狀,表示誠心悔改。夏言這種文人往往就是吃軟不吃硬,被錦衣衛頭子的表演感化了,收回了草詔。從此陸炳深恨夏言,與嚴嵩、仇鸞勾結,通過構陷曾銑一案,將夏言冤殺。按說這樣一來陸炳和嚴嵩、仇鸞就成了一夥,但陸炳留了個心眼,利用自己的錦衣衛資源,重金結交仇鸞身邊的人,探得他不少陰私。後來嚴嵩、仇鸞爭寵,陸炳決定站嚴嵩一隊,趁仇鸞病重時揭發了他諸多不法行徑,明世宗大驚,收回仇鸞的敕印,仇鸞憂病交加而死。人都死了陸炳還不罷手,指出錦衣衛掌握了仇鸞“通虜納賄”的罪證,朝廷詔陸炳率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會審,定仇鸞謀反大罪,開棺戮屍。可見陸炳是個異常兇險陰毒的人,根本不是某些人傳說的老好人。陸炳對仇鸞這樣曾經沆瀣一氣的大奸臣尚且如此,對待正直得罪過他的直臣更是可想而知。這樣的人撈起錢來當然也是貪殘暴虐,超乎人倫。陸炳撈錢遠遠突破了尋常貪官的底線,不僅僅是吃拿卡要,更不惜常興大獄,啃噬別人的血肉,其嗜血兇殘,更甚尋常貪官百倍。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陸炳彈劾司禮監宦官李彬盜竊工所的物料,模擬皇陵的規制營造墳墓,朝廷判處死刑抄家。陸炳率錦衣衛抄家,抄得白銀四十餘萬兩,金珠珍寶無數。這個“無數”大多都落入了陸炳的腰包。對待司禮監(理論上還是錦衣衛的上峰)的公公尚且如此,陸炳又如何對待民脂民膏?史載陸炳專門網羅大奸大惡的酷吏爲爪牙,利用錦衣衛的資源詳探富戶的財產狀況,然後以小過失收捕,抄家抄得乾乾淨淨。憑這招陸炳就撈了幾百萬兩,修了十幾所別墅,莊園遍佈四方。應該說,之前廠衛主要監察官員,很少涉及民間,汪直設立西廠刺探到了民間就引起極大反觸,可見人們很反感廠衛的刺探範圍無限擴張。現在陸炳這種搞法已經不是在民間刺探情報的問題,而是濫用國家暴力機器在民間掠財了!錦衣衛的形象崩坍也正是發生在東方胡佛這個所謂的傳奇時代。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50歲的陸炳去世,贈忠誠伯,兒子陸繹授錦衣衛指揮僉事。明穆宗(朱載垕,年號隆慶)登基不久,很多御史追論陸炳的劣跡,朝廷經調查後確定了陸炳的罪行,抄沒其家,奪除其子陸繹及其弟太常少卿陸煒的官職。經審理,陸炳坐贓數十萬,要求陸繹等償還。陸繹還了好幾年都沒還清,直到明神宗萬曆三年(1575年),陸家實在沒錢還了,上章請求免除。首相張居正重啓對陸炳的調查,結論是陸炳當年救駕有功,而且不是謀逆大罪,不應該抄沒全家。更重要的是按當時法律,抄沒和追贓是不應該並存的,因爲抄沒即表示在法律意義上已經奪盡了罪犯的資產,結清了犯罪所得,不應再追贓,這其實是一個誤判,所以總算停止了對陸家的追贓。陸炳一生玩弄權柄,經常利用錦衣衛資源行諸不法,以冤獄貪掠他人財產,最終死後卻得一個嚴重誤判,讓家人額外受了許多年的苦,也算是報應不爽。
世宗一朝宦官貪腐得到抑制,但詞臣、道士、錦衣衛的貪腐行徑卻更加滋長,而且花樣百出,很多時候是明世宗別出心裁,故意搞出來的妖異行爲。這些花樣本意是和文官們鬥氣,但無一不會被那些貪婪的人們抓住機會,演變爲現實的貪腐行徑,渲染出一幅仙風道骨的腐敗畫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