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有了奪門大功,石亨、徐有貞、曹吉祥等人仕途大暢。石亨封忠國公,加太子太師,佩鎮朔大將軍印,提督團營(京師三大營改編的陸軍主力),總攬軍權。徐有貞封武功伯、兵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內閣大學士有華蓋殿、謹身殿、文華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的秩序,但不一定滿員,在職閣員中排名相對最前的即爲首席輔政大學士,華蓋殿大學士若在職則爲名符其實的首相)、世襲錦衣衛指揮使。曹吉祥則由景泰朝的冷宮老太監重用爲司禮監掌印太監,成爲大公公(也有一些考證認爲他因不識字,其實沒正式當過司禮監掌印太監)。三人分別成爲武將、文臣、宦官三大系統的大佬。這些人一朝得逞,很快暴露了可怕的嘴臉。
當時和石亨一起戴罪立功的將領很多,軍中資望尚在石亨之上的當屬楊洪。楊洪的祖父楊政是隨太祖開國的功臣,官封漢中百戶。其父楊璟則隨太宗靖難,壯烈犧牲。太宗登基後對楊家禮遇甚厚,讓楊洪世襲父祖軍職,楊洪也不負衆望,屢立戰功。尤其是永樂八年(1410年)明太宗親征漠北,追至蒙古人的聖河斡難河畔,本雅失裡大汗背水一戰,楊洪搏殺陷陣,打得本雅失裡僅率七騎逃遁。一生跨斷大漠汪洋,令全球人類罔不臣妾的絕世戰神永樂大帝也不由得感嘆楊洪“將才也!”,專門記下其名,以待擢用。宣德年間,楊洪鎮守開平(今河北唐山開平鎮,曾是元朝舊都),獨當一面,多次大敗韃靼、瓦剌,甚至立下過生擒平章(宰相)脫脫的大功。客觀地說,楊洪算得上永宣之後,直到戚繼光出現之前明軍百年間頭號名將。土木堡之變爆發時,朝廷急需將才,首相陳循便表示,當世名將,數楊洪第一,石亨第二,楊洪之子楊俊第三。
不過在土木堡之變中,楊洪的表現非常令人生疑。當時他作爲宣府總兵,與大同總兵石亨構成宣大防禦體系,是北京以西長城防禦體系的主體。但在明英宗來回奔走,甚至被也先追擊的過程中,兩人均未及時出援,石亨出兵去爲明英宗斷後,卻一觸即潰,楊洪則乾脆根本沒出現過。很多人指出楊洪久在邊關,與蒙古人私交甚厚,此戰必有密謀。不過於謙用人不疑,還是重用了楊洪、石亨等將,他們也知恥而後勇,痛擊瓦剌,立下不世之功。戰後封賞,楊洪封昌平侯,仍佩鎮朔大將軍印,宣府總兵官;其子楊俊任右都督、遊擊將軍、提督三千營;侄楊能封武強伯、都督僉事、總領神機營;侄楊倫任羽林親軍都指揮使;侄楊信封彰武伯,佩徵虜副將軍印,延綏總兵官,鎮守延綏鎮(今陝西延安、綏德,長城防禦體系西段核心),後接替其兄楊俊提督三千營。
京師三大營是明軍的陸軍主力,其中,五軍營約爲二十五萬步兵(含御前儀仗),三千營是十萬騎兵,神機營是五十萬火器部隊。土木堡之變後瓜分勢力,石亨在徐有貞、曹吉祥的支持下牢牢抓住了五軍營虎符,而楊洪家族則瓜分了三千營、神機營以及九邊重鎮中的宣府、延綏等鎮,甚至還染指了作爲御前禁衛的羽林衛,一時如日中天。
然而日中則昃,楊家將的勢力其實已經到頭。景泰二年(1450年),楊洪上書稱自己一門父子官居極品,手握重兵,威望太滿難以自居,請求就此退休,並將子侄調往其它軍鎮。這既可能是楊洪內心真實想法,也不排除是受到石亨排擠,自忖鬥不過背後站有徐有貞、曹吉祥的石亨,所以主動下野。總之,不久楊洪病卒,繼而其子楊傑也病卒,楊俊則打了敗仗,又被人落井下石,告發他盜賣軍儲,被論死,最終奪爵免死。楊家將的勢力漸漸淡去,石亨總算在軍中一手遮天。
石亨能壓倒楊洪,並非因爲在軍中的資望,而是因爲奪門這個成功的策劃,更因和徐有貞、曹吉祥結成了強大的政治利益同盟。其實從楊洪的主動請辭來看,此人尚有一定底線,至少不是一個爲了私利而不顧一切的人。但這種人主動退縮,恰恰會在貪廉劇鬥中給沒有底線的喪心病狂之徒留出空間,失去了楊洪的制衡,石亨更加肆無忌憚。奪門之變後,石亨將親戚五十餘人冒充錦衣衛領功,部曲以奪門之功得官者竟有四千多人!明英宗知道肯定有很多是冒功,但念及石亨的擁立大功,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認了。
石亨見明英宗這麼配合,更加高興,開始大肆驅逐非嫡系官員,代之以嫡系,將一大批五品郎中越級提拔爲侍郎(正三品)甚至尚書(正二品)。那麼,在貪官的團隊中,誰是嫡系呢?當然就是肯貪污、善賄賂的人了。石亨超擢官吏的標準就是誰給他送錢多,就表明誰對他忠誠,他就大力提拔。當時朝野流言“朱三千,龍八百”,暗諷郎中朱銓、龍文分別以三千兩、八百兩的賄賂求得兵部侍郎和南京工部侍郎之職的醜事。這其實是石亨故意泄露出來的市場指導價,向大家公示求什麼樣的官需要付多少錢。有了明碼標價,賣官的生意當然更好,不過賣官所得的收入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買官者自然便成了自己人,貪官往往就是以這種形式吸引貪婪之輩加盟,打造一個貪腐的團隊。
石亨這樣做自然會引起監察系統的攻擊,尤其是石亨和曹吉祥多次公開佔奪民田,頻遭御史彈劾。而石亨、曹吉祥經常想出一些奸計,能矇蔽明英宗一時,御詔發到六部卻經常遭六科給事中駁回,他們和監察系統的對立越來越嚴重。不過他們畢竟是奪門功臣,御史們也很清楚恐怕他們比于謙更難扳倒,誰也不敢輕易發難。不過隨着利益越來越多,石亨、曹吉祥也時不時出現一些小衝突。這些人唯利是圖,無真情可講,利益面前該撕就撕,這讓一些常懷扳倒兩大貪官之心的御史覺得看到了機會。
監察御史楊瑄便認爲這兩人已經分裂,可趁機一併扳倒,於是找掌道御史張鵬商議,準備聯名出劾。都察院的長官是都御史,其下設有十三道監察御史,共110員,每道10員左右,其中一位執掌日常事務的稱掌道御史,相當於都察院的十三位中層幹部。張鵬聽說要彈劾石亨、曹吉祥,非常激動,表示願意出面召集全部十三道掌道御史聯名出劾!張鵬把這個消息一傳到都察院,整個憲臺都沸騰了,十三道掌道御史紛紛表示願意聯名出劾,另有劉泰、魏翰、康驥等三位監察御史也參與了這次行動。不過這些人做事並不機密,事先就被石亨知道了。一得到這個消息,石亨和曹吉祥立即捐棄前嫌,重新緊密勾結。二人連夜商量了對策,跑到明英宗面前哭訴,誣稱張鵬是景泰帝親信宦官張永之侄,張永被他們所殺,所以張鵬現在要給張永報仇,並指出張鵬會以哪些哪些罪名來誣衊自己。第二天,楊瑄、張鵬等人的聯名彈章送呈御前,明英宗一看,果然和石亨、曹吉祥所說相符,勃然大怒,將聯名出劾的御史們全部下獄,並且嚴刑拷打,逼他們供出主使。但試想這些御史明知石亨、曹吉祥是奪門功臣,還要聯名出劾,顯然是出於一片公心,何來主使?於是曹吉祥便又在皇帝耳邊暗示,十三道掌道御史齊刷刷出動,這必是都察院長官主謀無疑,於是明英宗下詔將左都御史耿九疇、右都御史羅綺也下獄配合調查。最終,楊瑄、張鵬被判死刑,其餘均被流放充軍。
石亨和曹吉祥一舉蕩平了都察院的中高層,又趁勢提出,監察御史負責糾劾官員法紀,給事中負責監督御詔在六部的執行情況並把持輿論,必須老成持重,所以必須30歲以上的官員才能擔當,以下的一律調離。其實隋唐設立御史言官的制度,初衷就是考慮到一些初涉官場的年輕人和高層較少利益感情糾葛,才能更客觀公正地監督高層,這個設計非常巧妙,所以一直沿用至明。未料明英宗對他們聽之任之,竟然同意打破這個中華帝國隋唐以來上千年的政治傳統。吏部尚書王翱也已經投奔了他們的陣營,王翱經過覈查篩選出何玘等13名給事中調任州判官(市委秘書長)、吳禎等23名監察御史調爲知縣(縣委書記),逐出北京的核心權力關鍵環節。
從都御史到十三道掌道御史,從30歲以下的年輕御史到給事中,數日之內,石亨、曹吉祥竟將都察院和六科給事中這整個監察系統滌盪一空!監察系統歷來是懲治貪官的主力,貪廉鬥爭中,就算不利,也只是讓貪官漏網,最多有少量監察官個人遭到打擊報復,但放眼二十四史,又何來整個監察系統被貪官一舉全殲之例?此役堪稱貪官對監察系統最酷烈的一場殲滅戰。再考慮到之前已經將於謙、王文等更高級別的清官扳倒,不知石亨、曹吉祥會不會私下舉辦一個儀式,酹酒祈告被太祖鎮壓的萬千貪官:前輩們,大仇得報了!
全殲了監察系統後,石亨、曹吉祥開啓了一個愉快的貪腐盛世。石亨掌陸軍主力,曹吉祥掌宮廷禁軍,超過一半的將帥都出自兩人門下。兩人還豢養私人武裝數萬人,“都人側目”。不過更本質的權力和利益還在於行政系統,明朝有一套嚴格的文官體系,主要行政權力掌握在文官手中,而文官又都由科舉考試產生,不像武將和太監那樣全憑長官提拔,這樣就很難形成稱心如意的團隊。本來石亨、曹吉祥和徐有貞結成緊密同盟,文官這條線應該由徐有貞來負責,但令石亨、曹吉祥惱火的是,奪門大功告成後,徐有貞卻有了不同的想法。
這是文官和武將、太監必然的隔閡。
毫無疑問,徐有貞與武將、太監結盟,策劃奪門之變,冤殺民族英雄于謙,是一個千古罪人,但客觀地說,他畢竟是通過科舉考試選拔出來,飽讀聖賢詩書的儒士,他做人的底線還是與石亨、曹吉祥這兩個斗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大老粗不同。徐有貞與武將、太監結盟,搞一連串陰謀詭計,目的更多的是晉升攬權,但他攬權的最終目的還是在於實現人生價值,而並非簡單的撈錢。徐有貞曾與門客飲酒,醉裡問道:“什麼樣的人可以當宰相?”門客說不知。徐有貞便道:“左邊堆數十萬黃金耀眼,右邊殺人盈血滿地,還能目不轉睛,這樣的人才是真宰相。”頗有點煮酒論英雄之態,也可見其價值追求並不在錢財上,所以在攬權之前他們三人的目標是一致的,走上權力巔峰後便出現了嚴重分歧。
首先,曹吉祥舉薦了很多才德不堪的官員,明英宗知道這是他收受賄賂的結果,但礙於他有奪門之功,不便駁斥,於是悄悄讓內閣幫忙抑制一下曹吉祥這種行爲。敏銳的曹吉祥很快就察覺到內閣在抑制自己貪污弄權,很不高興。不管是徐有貞還是其他閣員所爲,你徐有貞作爲內閣首相,爲什麼不爲三人團攉取利益?這已經讓三人團出現了嚴重裂痕。
其次,石亨、曹吉祥放縱部曲強佔民田,這是貪官以不法之利拉攏不法之徒的慣用伎倆,但徐有貞作爲帝國首相,深知這是動搖大明王朝統治基礎的惡行,非常反對。但石亨這種粗人卻只看到眼前利益,哪裡考慮那麼長遠,反而認爲徐有貞連這點小利都阻止,不是自己人了!
更嚴重的分歧則是石亨提議用武將當巡撫,這就徹底突破徐有貞的底線了。明朝的巡撫慣例由朝廷派出侍郎或副都御史兼任,從未有武將擔任巡撫之例(明清六百年都沒有)。這實質上也是石亨染指不了行政財經大權,於是想用麾下武官來侵奪文官的權力,將其利益攉到自己盤子裡的做法。這既是撕破臉和徐有貞甚至整個文官隊伍爭權,也嚴重違背宋明以來中華帝國形成已久的政治規制甚至可以說是社會形態。此人一朝得志,竟忘乎所以到如此地步!
於是徐有貞和石亨、曹吉祥二人便漸行漸遠,常微言二人有貪腐行徑。在楊瑄召集十三道掌道御史聯合彈劾石亨、曹吉祥的大案中,徐有貞雖未直接參與,但已經比較明顯地站到了石亨、曹吉祥的對立面。楊瑄最初以個人名義上疏彈劾石亨、曹吉祥不法行徑時,明英宗曾召內閣奏對,評議此彈劾是否屬實,徐有貞與李賢等閣員一致回答屬實。明英宗下詔褒獎楊瑄,所以纔會讓楊瑄信心爆棚,發起了聯名出劾的大案。這也讓石亨、曹吉祥認定徐有貞已經與他們決裂,決心整治這個叛徒。
構陷奸臣和構陷忠臣其實也沒有本質區別,用的手段也差不太多。明英宗當時正寵信徐有貞,常屏退左右與其密談。曹吉祥便讓小太監竊聽二人談話,然後再故意把聽到的內容泄露給英宗。明英宗見自己與宰相的密談竟然讓第三者知道了,非常驚訝,忙問曹吉祥從何聽得此語!曹吉祥裝作滿不在乎地回答:“聽徐有貞說的啊,他又不是隻告訴了我一個人,滿大街都知道啊。”於是明英宗便覺得徐有貞這人並不可靠,從此不再與其商談秘事,逐漸疏遠。而在楊瑄召集十三道掌道御史聯合彈劾的大案中,石亨、曹吉祥博取了明英宗的信任,獲得最終勝利,又趁機向英宗進言,稱此事是內閣在幕後指使。明英宗本來就對徐有貞有所不滿,此時怒氣外泄,將徐有貞也逮捕下獄。徐有貞當初讒殺于謙的罪行始終深埋在很多人心底,此時豈有不爆發出來的道理,很多人紛紛彈劾他“圖擅威權,排斥勳舊”,這還真不是誣陷,但明英宗念及奪門之功,沒有重罰,只是將其貶爲廣東參政。
不過得罪了石亨、曹吉祥哪來那麼容易脫身。徐有貞剛剛出發去廣東赴任,石亨便投遞了一些埋怨明英宗的匿名書信,稱是徐有貞指使門客所寫。明英宗大怒,派人在德州(今山東德州,南距北京325公里)追及徐有貞,重新逮回詔獄。但此事查無實據,最終面臨無罪釋放。石亨又進諫:“徐有貞封爵時,自撰誥券辭文,其中有‘纘禹成功’之句,而且他還選擇當年曹操的封邑武功縣爲封邑。大禹曾受禪稱帝,曹操也開創基業。他這是以大禹、曹操自比,有反心吶!”刑部侍郎劉廣衡據此以謀逆罪名起訴,要求判決徐有貞棄市。不過這顯然是文字獄做法,大理寺沒有做出死刑判決。明英宗也明白這是誇大其詞,最終將徐有貞貶爲庶民,流放金齒(今雲南保山,當時系傣族聚居區,屬蠻荒之地)。
明憲宗成化元年(1465年),明憲宗(朱見深)全面平反奪門之變後的一系列政治鬥爭,徐有貞恢復官身,但賦閒在吳縣(今江蘇蘇州)家中。不過徐有貞依然胸懷大志,常夜觀天象,發現將星轉移到吳縣上空,並通過精湛的星相學計算出當地馬上會出現一位進士出身的儒將,被免官後復出帶兵,立下大功。這顯然就是他自己了,於是非常高興,勤練武藝,準備以戰功起復。結果不久同鄉的一位進士韓雍免官復出,歷任大理少卿、兵部侍郎後,成化元年以右僉都御史之職督軍前往鎮壓大藤峽瑤民叛亂(主要在今廣西中部),俘殺首領侯大苟,後升爲左副都御史,提督兩廣軍務,在兩廣繼續鎮壓叛亂,屢立戰功。徐有貞才知天象指的是別人,黯然扔掉鐵鞭。事實上,徐有貞主要還是因爲讒殺于謙,得罪的人太多,所以得不到起復,最終老死在家。
客觀地說,徐有貞這人才華橫溢,而且志向非常高遠,屬於典型的有才無德,但也不是絕對沒有底線。徐有貞是“吳門書派”的創始人,詩詞、書法都冠絕當時,唐伯虎、祝枝山、文徵明等名家均出自其門下。同時徐有貞還是一位優秀的水利科學家,最早進行了多孔泄流實驗,證明了多個小孔泄流比同橫截面積的單個大孔泄流速度更快的重要定律,比美國流體力學專家漢彌頓·史密斯(Hamitton Smith)早四百年。而在其剛改名徐有貞後,負責治理黃河水患,立下大功,數年間便由右諭德(從五品)晉升爲宰相(正二品),更可見其不世出的理政治國才能。只可惜此人心術不端,爲求晉升攬權過於不擇手段,甚至讒殺偉大的民族英雄于謙,最終黯然被貶,也在歷史上留下了一代奸臣的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