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苦力強來臨海雖說不過半年多,卻也搏下了怪物的稱號。
除了幹全天的活兒,不逛把式場和茶園子外,苦力強身上還有幾怪。一是不管多熱的天兒,幹多重的活兒,苦力強總是要穿一件襯衣,這個習慣倒是和原來的那個小山三郎差不多,只不過小山三郎頭上還要扎條白布帶子,上面寫着兩個東洋字兒,也沒人認識寫的啥。還有一怪就是洗澡揹着人,雖然是單身漢,卻沒和其他苦力單身漢一樣住大間睡通鋪,而是在柳翠翠那兒尋了個單間,乾乾淨淨地住了下來,洗澡時打了水,就在那小屋裡關了門洗。大家都奇怪了,都是老爺們兒,脫了衣服都是倆瓣兒一棍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
巧的是,當初小山三郎也住的那間房。於是苦力哥們兒就胡亂猜道:苦力強會不會也是東洋人?
結果這個猜測被範四爺迎頭一頓痛罵:那東洋人哪個不是矮銼個子,小眼睛板凳兒腿兒的?強子這身板兒,東洋人能和他比?
範四爺說的有理。苦力強是個高個兒,身體強壯,特別是從背後看,從肩膀到腰臀,就呈個倒三角形,雖說不是苦力裡最壯實的,可這身形可真沒得比。
那些被範四爺罵過的苦力問範四爺:“那您說咱強子是什麼路數。”
範四爺帶着幾分得意慢悠悠地說:“看強子這身形,這做派,我估摸以前可能是哪個班子的武生,肯定還跑過大碼頭,纔有這些講究。後來可能倒了嗓兒,才淪落到咱們這行兒的。”
範四爺這話說了有鼻子有眼兒的,大夥兒一琢磨都覺得有理。無形間對苦力強也多了幾分敬重,雖說戲子的地位也不高,可畢竟這些常逛茶園子的苦力還是覺得戲子都是有些能耐的人。
可如今突然來了位老先生,張嘴就管苦力強叫少爺,又讓衆人驚詫了一翻。既然別叫“少爺”,那麼苦力強自然就不可能是什麼落魄的武生了,因爲好的戲子別人都叫他老闆。於是有人心領神會之際就拿眼睛去盯範四爺,那意思是:四爺,您猜錯了吧。
範四爺臉兒一扭,裝沒看見。
這個時候苦力強還真穩得住,慢悠悠站起身來不卑不亢地對那老人說:“到底還是找來了啊,換個地方說話吧。”
那老人一點頭,手一揮,身後那個長隨就顛顛地跑了。苦力強和老人才走了沒幾步,就有一輛黑色的大汽車開了過來停在他們面前,老人恭敬地拉開車門,苦力強也不客氣坐了進去。
這讓衆人都看的癡了。半晌兒,纔有個叫小順子的苦力問範四爺:“四爺,你說苦力強到底是什麼路數啊,這排場,這架勢可不小啊。”
範四爺年紀畢竟大了,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呢,嗯啊了半天也說不出然來。另個苦力大水牛笑道:“這還不簡單啊,可能也就是才子佳人後花園那一套唄。我估摸着苦力強……嗯……強少爺……。”
話還沒說完外號草頭蛇的苦力嘲諷道:“什麼強少爺啊,他現在又不在,你這馬屁他聽不到的。”衆人聽了大笑了一番。
大水牛被衆人嘲笑,弄的面紅耳赤,等大家笑夠了,才自我解嘲地說:“你們敢說現在他回來,你們就不叫他強少爺了,還說我……”
“好了好了。”範四爺打圓場說“別鬧了,好好等生意,再不幹正事,看你們拿什麼給老婆孩子嚼穀。”
此時太陽確實也升的老高,也是到了該找活計乾的時候了。還是那句老話,自家日子自家過,看別個夫妻吵架是吃不飽的。
程子強的房東柳翠翠並不是真正的寡婦,這麼稱呼多少有點調侃的意思。不過柳翠翠這些年來確實在守活寡也是不爭的事實。
華夏國某些地區曾經有這麼一種陋習,誰家有了個男丁,會早早的給他娶個大媳婦回來。有時候兒子還不會走路,媳婦就已經進門了。柳翠翠的命不好,也是這種封建殘餘制度的犧牲品,不過在某些人眼裡,她的命也算不錯了。
柳翠翠嫁過來趙家時剛滿19歲,而他的那個小丈夫其實也不算很小了,也滿了15。不過小丈夫正在中學讀書,接受了不少的新思想,對這種封建陋習自然要抗爭一番,其抗爭的結果就是被家人捆着送進了洞房。
第二天家裡人才一開門,就見小丈夫猛竄出來,一溜煙就跑的不在了。四下尋找也找不到,有人說他去南方投軍了,也有人說他東渡倭國求學了,還有說他北上去斯洛國種地去了,總之從此不見蹤影。不過這個小丈夫的抗爭似乎不太徹底,因爲沒多久柳翠翠(當時還叫翠翠)就發現自己懷孕了。
從此之後,柳翠翠的運氣似乎好起來了。公公去世後,幾個兄弟鬧分家,由於大家都不想被人說成欺負孤兒寡母,所以柳翠翠還是分到了一大套房產,但是這套房產其實是落在小丈夫名下的,柳翠翠不過是代爲管理罷了。不過這個女人本人也算幹練,用這套房產開了家小酒館,後院的房子就拿來出租,孃兒倆藉此聊以維生。
一個女人開酒館是拋頭露臉的買賣,沒兩下子是做不下來的。柳翠翠彷彿是天生的風情,做事又細緻,這麼多年酒館開下來,居然也平平安安的,還送兒子到洋學堂讀書,近段時間正琢磨着給兒子也尋上一門親,也算了了一樁心事,從道理上也算對得起趙家了。不過現在時光又過了十幾年,小丈夫大媳婦的習慣已經漸漸淡出了人們的生活,想給兒子尋親的事,也就一天天的拖了下來。
不過她的好運從今天起就到了頭。也不知道是那個大膽賊,大白天的入室行竊。卻也奇怪,就只偷了苦力強那間房。
柳翠翠近日裡總愛找接口往苦力強屋裡跑,今天幫忙洗件衣服,明天端點兒據說是廚房裡用不了的熟菜,雖然在人市大家都把苦力強當怪物看,柳翠翠卻覺得作爲一個男人苦力強不一般。她注意到即使沒旁人收拾的時候,苦力強房間裡也總是乾乾淨淨的,牀鋪也整理的整整齊齊。而且苦力強言談舉止很文雅,和那些粗人苦力明顯不同的,他牀頭上還放着幾本書,有兩本還是洋文的。按說這麼個人應該去當個教書先生什麼的,真不知道他爲什麼要做苦力。
柳翠翠平時看上去雖然是個**的女人,其實那不過是爲了生意,表面迎合而已,她骨子裡還是個傳統女人。不過從十九歲就開始守活寡到現在,也確實夠她熬的。但是傳統歸傳統,安安分分的守着這個家並不等於她心裡就不想男人了。可這裡又存在兩個問題:第一是趙家的這份家產是留給他兒子的,按宗族裡的人說,趙家的財產不管給誰,那人都得姓趙。柳翠翠一但再嫁,非但會失去財產,也會失去兒子,因爲兒子也是姓趙的,而目前宗族還是有些勢力的,柳翠翠一個婦道人家還惹不起。還有一個就是柳翠翠開的酒館不是什麼高檔次的東西,所接觸的也都是下九流的粗人,就是想找男人,也找不到個可心的。和酒客打情罵俏是一回事,找個人付託終身就是另一回事了。而苦力強的出現無異於在柳翠翠黑暗的生活中滑過了一道閃電。
房客被盜,房東總是要擔一點關係的,更何況被盜的是苦力強的房間。想到心儀的男人整天辛辛苦苦的,攢下點錢實在不易,柳翠翠很是自責,急忙通知了片區的白警長來勘測現場。
夜深,小順子和草頭蛇兩個單身苦力醉醺醺回來時,白警長已經看完了現場,正就着兩個小菜一個拼盤喝的津津有味,一旁柳翠翠正小心地伺候着。
白警長這人向來是無事不登門的,又是這一帶的片區警察,小順子和草頭蛇自然也得客客氣氣的說話,當聽說苦力強房間被盜之後,草頭蛇帶了三分調戲地在柳翠翠腰上一捏,笑道:“我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儘早苦力強被一輛大汽車接走了,人家還叫他少爺呢。他纔不會在乎這點兒錢呢。”
柳翠翠心裡正煩躁,沒心思和別人打情罵俏,用手在腰上一擼,罵了聲:“討嫌的,回去摸你媽去!”
白警長聽了草頭蛇的話一驚,手一抖,一塊五花肉掉在了桌子上。開始本能地想去夾,但伸出一半又覺得不合適,索性放了筷子問道:“少爺?什麼少爺?”雖說有錢人和沒錢人都會丟東西,但是富家少爺和苦力丟東西的陣仗可是不一樣的。作爲一個警長,在這些貧民下九流面前算是個人物了,但是和那些富人比,一個小警長根本還趕不上趟兒。只不過苦力強搖身一邊成了富家公子,確實讓他意想不到的,因此多少有點半信半疑,但看了看小順子和草頭蛇的表情,又確實不像是在說謊,而且白警長也相信,就這兩個小苦力,還沒膽子騙他。
小順子和草頭蛇趕緊把早晨的事兒又說了一遍,還添油加醋了不少。
白警長聽了,又連續問了幾遍,逼得小順子和草頭蛇賭咒發誓,最後說:“不信您去問範四爺。”
白警長沉思良久,站起來從椅子上拿起腰帶紮上,說要去局裡報告,急匆匆的走了。
等白警長走了,柳翠翠才問小順子:“你們剛纔說的都是真的?”
小順子還沒說話,草頭蛇就搶先說:“那當然,當時我們就站在旁邊兒,聽的真真兒的。”
柳翠翠聽了就沒再說話。
其實柳翠翠對苦力強另眼相看的事,是明眼人都看的出來的,平時大家也沒少拿這個打趣兒,眼見柳翠翠這幅魂不守舍的樣子,草頭蛇先裝模作樣地朝裡間看了一眼,然後說:“咋?苦力強還沒回來?我看他也不會回來了,人家回去當大少爺享福去嘍。”
小順子畢竟年紀還小,性子裡還沒那麼油滑,就從後面拽了草頭蛇一把,意思讓他別說了。草頭蛇又手一擼說:“幹嘛?本來嘛,放着褔不享,當着哪門子苦力嘛,要是有人喊我少爺……唉……”說一邊說,一邊哼着小曲兒回後院睡覺去了。
小順子原想勸慰一下柳翠翠的,但又不知從何勸起,愣了幾秒鐘,也回後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