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快點通知安燃,林信阿旗他們危險。」
敏兒冷笑,「等你現在才通知?屍骨都寒了。」
我默然。
敏兒揶揄起我來,從來都是意猶未盡的,撇着嘴說,「擔心什麼?富貴有命,生死由天,他們都是混這一道的,早該看透了。」
我想起阿旗說兄弟們很快就到,心底暗暗祈禱千萬及時趕到。
我奇怪地問敏兒,「你不是在國外嗎?怎麼會忽然出現?」
「剛下私人飛機。」敏兒邊看着前方路標指示,邊反問,「你剛纔沒看見那附近有個飛機場?」
我恍然。
她一定是接到消息,打電話狂罵我一頓後,就立即上了飛機。
沒想到她和寧舒,使用了同一個偏僻機場。
難道這是黑道專用的?
「倒是你,」敏兒問,「怎麼會在這裡和寧舒的人撞上了?」
我擔心林信他們,心不在焉,她問了兩三次,我才勉強說了大概,不耐煩地問,「有手機嗎?打個電話過去問一下情況也好。」
敏兒卻被其它的吸引了注意力,問我,「你真的爲了安燃,答應和寧舒交易?」
我點頭,感嘆着說,「幸虧林信趕過來,不然這次真的糟了。」
車廂驟然沉默下來。
氣氛壓抑得將近詭異。
我奇怪,「怎麼了?」
敏兒臉色複雜,半日才吐出一句,「我還以爲你有點改進,肯爲安燃做點事了。」
這話其實只說了半截,未出口的下一截,我能猜到。
她必定正不屑我的中途反悔。
我一陣難受。
也許她不屑得有道理。
我愛安燃,拋了身體頭顱,也是等閒。
就是,拋不下這心。
安燃在我身上留下的一切,都是我的。
怎容忍寧舒將其抹去一分一毫?
這些都沒必要和敏兒說,她不會明白,只會鄙夷。
我低下頭,用指尖在大腿處輕輕摩挲,西裝褲料下的肌膚,烙着一個安字。
當日我哭的真慘,現在才知道,這其實是恩賜的銘刻。
一生一世,都會留在我身上。
天可憐見,我和安燃,原來還能有一個小小的一生一世。
小車開得很快,一路穿越我不認識的街道,兩旁燈光漸漸璀璨,像是從郊外入了市區。
我忍不住問,「我們去哪裡?」
敏兒反問,「有沒有興趣到我家坐坐?」
現在什麼時候了,哪來的興趣。
我搖頭。
敏兒從鼻子裡輕輕哼一聲,「也由不得你。」
腳下加油,車開得簡直要飄起來。
她這人個性古怪,動不動就又打又罵,實在刁鑽,偏偏剛剛纔救了我,卻不好惡言相向。
我皺着眉,看着小車一路直開,竟上了山路。
幾乎到了路的盡頭,終於看見一棟高大豪氣的別墅。
敏兒停了車,「就是這裡。」
沒有人來開門,她自己在地毯下取了鑰匙開門,三層別墅,似乎是專供她一人閒時消遣用的,實在有些可惜了。
這地段千金難求,可見敏兒家大富且貴。
也對,她這般人物,總得有些來頭。
我跟着她入門,客廳大燈一開,迎面就是一幅高牆,上面掛着一幅油畫,畫中人器宇軒昂,神色高傲,穿着一身掛滿襟章的軍服。
敏兒隨意一指,介紹了一句,「我爸。」
我半晌沒說話。
好大的來歷。
雖然和官場上的人沒怎麼打交道,不過偶爾也看新聞,本國軍政第一號人物,不就是這位?
若在古代,敏兒可以算得上公主級別。
怪不得連寧舒都要給她面子。
別墅裡沒其它人,公主殿下也要自己動手。敏兒去廚房,熟門熟路的泡了兩杯咖啡,端一杯給我,坐在沙發對面,打量我。
我說,「現在我可以打電話了吧?」
我點頭,說,「也要問一下林信阿旗的消息。」
敏兒忽然發出一聲嘆息,「君悅,你這人,其實也有心腸不錯的時候。」
我微愕。
得敏兒誇獎,可不是易事,她那伶牙俐齒,從來都只是傷人的利器。
我等着她下一句峰迴路轉,回馬槍刺我一記狠的。
敏兒卻沒說別的,只把脣微微抿起,盯着我,上上下下打量。
我問,「敏兒,你幹什麼?」
她問我,「君悅,你知道我爲什麼趕回來嗎?」
她告訴我,「我一聽見安燃又回到你身邊,簡直控制不住情緒,打越洋電話痛罵你一頓後,還是無法平復。我對自己說,這人是個禍害,爲了安燃,再不能讓他活着。所以我趕赴機場,立下決心,這次一定要殺了你。」
這番話內容驚天動地,語氣卻很平靜。
我都不知應該露出何種表情,呆呆看着她。
敏兒失笑,「誰知道一下飛機,卻鬼使神差的,成了你的救星。你說,這是不是天意?」
我悶了半天,纔開口,「敏兒,我到底對你做過什麼?」
敏兒說,「說真的,你沒對我做過什麼,我們其實無冤無仇。我只是爲安燃不值。」
她擡起濃密的睫毛,瞅我一眼,輕輕說,「君悅,你就好像一棵附在安燃身上的毒蔓,每時每刻都在吸食他的精氣神,讓他痛苦不堪。我真的,真的很爲他心疼。」
她問我,「你知不知道心疼起來的時候會有多疼?眼睜睜看着心愛的男人,要把自己就這樣毀了,你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滋味?」
我動了動脣,她用冷洌的笑聲截住我,說,「你以爲你知道?可笑,何君悅,真可笑。你這麼自私,任性,頑固,無知,你怎會知道安燃的感覺?」
「夠了,」我站起來,「我該走了。」
管她是哪國公主。
她不是安燃,沒有折磨我的資格。
敏兒並未阻攔,居然點頭,「對,你該走了。」
她矜持地放下咖啡杯,以一個極優美的姿勢站起來,掏出槍,對着我扣動扳機。
一切發生得太快,簡直迅雷不及掩耳。
我知道她恨我,但猜不到她動起手來神色不變,雲淡風輕得宛如手中只是一把玩具槍,毫不猶豫,掏出就打。
電光火石間,何家人的本能終於救了我一命,看見黑色槍口那瞬,在大腦尚未反應前,身體已經潛意識地往側邊一傾。
槍口迸出火花。
我眼前光芒簌閃簌逝,醒過神來,已經倒在厚厚的地毯上。
一陣強烈的劇痛,從下腹猛竄上來,重重撞在敏感的感應神經上。
我痛得蜷起來,低頭看見鮮血從身上涌出。
伸手去捂,更痛得大口抽氣。
血從指間滲出來。
眼前出現一雙漂亮的高跟鞋。
我擡頭,敏兒就在面前,居高臨下,烏黑的槍口對着我。
「君悅,」敏兒哀傷地看着我,「安燃離你而去那日,我以爲他可以重獲新生,那一刻,我對你敵意全消。沒想到,安燃始終還是擺脫不了你。他竟然又回來了。」
我未曾中過槍傷。
傷口很痛,比什麼都痛,像有東西在肉裡絞着,不停的絞。
額頭都是冷汗。
我喘息,「敏兒,你不明白,我愛安燃,我很愛安燃。他如果肯回來,我以後都會對他好。」
「你愛他?很好。」敏兒說,「愛安燃最好的方法,就是你自己消失,沒有了何君悅,安燃不會繼續痛苦,不用每天每夜,那麼不安,絕望……孤單。他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他可以很好的活下去,比任何人都活得痛快。」
「敏兒!」看見她手腕緊了緊,我知道她又要扣扳機,用盡力氣昂起頭叫着她的名字。
槍傷太痛,我整個下腹痛到麻了。
大腦一片空白,到最後,只剩下一個念頭。
再也見不到安燃了。
安燃,安燃的眼,安燃的脣,安燃筆直的鼻樑,我都要見不到了。
「敏兒,敏兒!」我艱難地說,「殺我之前,讓我打個電話。」
敏兒扣動扳機的動作,微微凝滯了一下。
我懇求,「至少,至少讓我和安燃告別。」
我急切地看着她。
哀求地看着她。
敏兒的眼神,十分哀傷。
她靜靜站在那裡,我幾乎以爲她會答應,她要取我的命,而我要求的,不過如此區區一通電話。
敏兒卻嘆了一口氣。
「君悅,」她低聲說,「你就放過安燃吧。」
她重新擡起槍口。
我一口氣猛然提不起來,閉起雙眼。
此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震動耳膜,「敏兒,不要開槍。」
熟悉,悅耳。
他一開口,房中彷彿萬籟俱靜。
我聽見,敏兒忽然抽了一口氣,連呼吸都停了。
不但她,我也一樣。
安燃,是安燃。
我連歡呼都忘了,半挨在沙發腳上,扭過頭,怔怔朝門邊看去。
安燃站在那裡。
不再一絲不苟,衣冠楚楚,身上的白色休閒服沾了大片黑灰,東一塊西一塊,彷佛趕來之前,在哪裡經歷了一場大戰。
他也喘息着,很輕,胸口緊張地一起一伏,像劇烈運動後,逼着自己恢復平靜。
「敏兒,不要開槍。」
安燃把剛纔的話,重複了一句。
他盯着敏兒手中的槍,說得很沉着,很溫和。
敏兒問,「爲什麼?」
她說,「安燃,到現在你還執迷不悟。何君悅不過是你一段孽緣,他死了,你就擺脫了。世上有這麼多好情人,爲什麼你就只挑這一個?」
敏兒越說,神色越是悽惶。
她說,「安燃,你還不明白嗎?你花的那些心思,一點用處也沒有。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長進。」
「我明白,」安燃輕輕說,「你說的,我都明白。」
安燃說完,脣角慢慢揚起,淡淡地苦笑。
他的笑容很好看。
我在一旁,看着他的微笑,如在夢中,癡人一般。
他其實很緊張。
我從下往上的視線,可以瞧見他藏在大腿側的雙拳,攥得極緊。
但縱使如此,他的微笑,卻依然是最英俊的。
他的聲音,也是最溫柔的。
敏兒握着槍的手,在微微發抖。
敏兒幾乎是哀求地對安燃說,「他不會變的,安燃。你醒醒吧,不管你怎麼做,他還是那個何君悅,還是一無是處,冥頑不靈。你信我,就信這一次,他不會改的。」
「敏兒,」安燃平靜地說,「君悅從來就是一無是處的,他從來就是冥頑不靈的,我沒奢望過他會改。」
敏兒原本還算能壓得住的情緒,彷彿被什麼觸到了臨界點,猛然哭出來。
「你騙我,」她啜泣着搖頭,「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
她說了無數個你騙我。
含着眼淚對安燃說,「你花了無數心思,你給他上課,你逼他幹這許多許多?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現在和我說,你從沒奢望過他改?安燃,你騙我。」
安燃說,「我沒騙你。」
安燃用一種輕柔,安撫般的語氣,「我說過,君悅是不可救藥的,你記得嗎?」
我記得。
安燃真的說過。
我那麼那麼多缺點,一堆一堆,不可勝數。
十二字評價中,其中四字,就是——不可救藥。
記憶那麼可貴,點點滴滴都是甘露,我忽然發現自己擁有過很多幸福,都存在這身軀深處,中了一槍,這些幸福竟如鮮血般,從傷處涌了出來。
敏兒說,「我不信。」
安燃說,「你不信,因爲你不懂。」
敏兒說,「對,我也不懂。你不要他改,那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
安燃笑了。
他低聲說,「我要他明白。」
五個字,藏了太多苦心,說得宛如嘆息。
敏兒問,「明白什麼?」
安燃看我一眼。
從他出現在門口開始,他一直,一直都盯着敏兒手中的槍。
此刻,他終於看了我一眼。
刺透了肌膚的,凝視着。
像是看一眼,目光就無法挪動了,就那樣,蛛絲一樣,纏在我身上,臉上,眸中。
「我只想君悅能夠明白。」
安燃看着我。
深深的,看着我。
他說,「要他明白,我爲什麼會變成另一個安燃。」
他彷彿看進我靈魂深處。
低沉的,緩緩地說,「明白安燃變成另一個人時,也曾經抗拒過,掙扎過。」
「明白當安燃不再遵守對君悅立下的誓言時,安燃也很痛苦。」
「可是,儘管如此,安燃還是不能失去君悅。」
安燃對我,苦笑着說,「君悅,每次你對我說,我不是你的安燃,我就好像死了一次。」
我終於領會什麼是心疼到極點。
慟哭起來。
「安燃,對不起,」我模模糊糊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安燃說,「別說對不起,我不需要道歉。」
他說,「我只要你明白,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你都不能不要我。」
他對我說,「安燃是何君悅的,一生一世,只能是何君悅的。你明白嗎?」
世上再沒有這麼動聽的情話,就算聽在死前一刻,也足以含笑而終。
我哭得不可自制,眼淚滴在鮮血裡面。
我當然明白。
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不由我不明白。
我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變到面目全非,從光明正大跌入黑暗,如何的痛徹心扉。
我知道他有多麼驚惶不安,當他不再是當初那個安燃。
我經歷過,在決定對證人下手時,那痛不欲生的恐懼,害怕被安燃發現的心虛,惶惶不可終日,時時刻刻,我只怕安燃聞到我手上的血腥味。
這是絕望般的痛苦。
他說的對。
不管他是怎樣的安燃,我是他的唯一。
就如他,是我的唯一。
「敏兒,」安燃邁動腳步,走向客廳,「你明白了嗎?」
他以一種令人安心的放心前進,走得異常沉着。
一邊走,一邊對敏兒說話,輕柔的,很輕柔的說話,彷彿在安慰心愛的情人。
他說,「你應該明白,沒有何君悅,就沒有安燃。」
他靠近一步,說,「你殺了他,就是殺了我。」
他走得也很輕,宛如踏一曲憂傷真摯的舞步,極流暢。
敏兒拿着槍的手顫抖得更厲害,她企圖振作起來,把槍口擡了擡,對着我的頭部,但安燃繼續溫柔地說,「你不會這樣做的。」
敏兒咬牙,「我會。」
「不會,」安燃微笑,「你不會傷害我。我從監獄逃出來那一天,奄奄一息,躺在山腳,是你把我搬上車,送到這裡,爲我治療。到處都在追捕我,只有這裡,沒有人敢搜查。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永遠不會傷害我。」
敏兒怔然。
她的聲音低下來,「你還記得那一天?」
安燃說,「我不會忘記。」
他問,「把槍給我,好不好?」
敏兒說,「不好。」
安燃露出笑容,伸手。
敏兒低下頭,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攤開的手掌。
「安燃,」敏兒問,「你恨我嗎?」
安燃搖頭。
敏兒說,「我不信。」
安燃的表情很坦然,令人信任。
他說,「我不恨你,因爲我明白。我知道,你爲我心疼。」
敏兒美麗的臉龐猛然扭曲一下,像是爲了忍住哭,死死咬住了下脣。
她胸中藏了千萬噸的炸藥,卻無法在安燃面前引燃,她竭力控制情緒,不斷地深呼吸,最後,終於把槍口垂下。
她把手槍,放進安燃掌心。
接到槍的那刻,安燃彷佛也屏住了呼吸。
他低聲說,「謝謝。」
敏兒看他一眼,矜持地挺了挺脊樑,一言不發,向裡面的書房走去。
她走進去,關上門。
壓抑地,啜泣般的哭聲,從門內透出來。
安燃打個暗號,藏身在外的手下們涌了進來。
一觸即發的危機終於結束,他把拿到手的槍交給其中一人。
現在,他總算有時間顧及我了。
「安燃,」我輕輕地叫,「安燃。」
他在我身邊半跪下來,抱着我。
我說,「安燃,敏兒打了我一槍,很疼。」
他說,「我知道。」
他抱起我,往門外走。
我問他,「安燃,我是不是快死了?」
安燃說,「不是,只是小傷。」
很神奇。
他這樣一說,我便覺得那確實是小傷,比耳朵的擦傷還輕。
不,在他懷裡,已經不痛了。
「安燃,」我拽着他的袖子,吃力地仰起頭,「你是我的安燃嗎?」
安燃說,「當然是。」
我嘆息一聲。
這一槍,真是中得很值。
我又問,「安燃,你會把成宮亮趕走嗎?」
安燃搖頭,「君悅,你真是一點沒變。」
我說,「你說了,你不需要我改變。你說過,你只要我明白。」
安燃問,「那你明白了沒有呢?」
我點頭,「明白。」
我沉吟,答他,「我不能不要你。」
安燃把我放在他的車後座,伏下頭,蜜蜂附着花朵似的,用脣磨蹭我的脣。
我很愛,這樣的吻。
在經歷了這麼多之後,是最好的,最甜的。
安燃問,「不管我變得多壞,你都要我嗎?」
我點頭。
安燃說,「君悅,我已經不是從前的安燃了,我變不回去了。」
我動情地抱住他的脖子,用側臉摩挲他的鼻樑。
「安燃,」我輕輕說,「不管什麼樣子的安燃,都是何君悅的。」
這是我給安燃的承諾。
看似簡單的一句,我卻已經明白,他所要的,不過是這麼一句。
什麼如日中天,富貴權勢。
擁有什麼,都無意義。
我和安燃,沒有對方,就沒有自己。
不管被現實逼迫得如何殘缺,背離夢想多遠,我不能不要他。
他,不能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