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我忽然敲打着玻璃窗,命令司機停車,拔高了嗓子叫同車的阿旗去另一臺車上坐,不但如此,我還訓斥。
每一個礙眼的人,每一個令我不舒服的舉動,哪怕只是極平常的事,都能讓我暴跳如雷,舉止失常,額上還滲出冷汗。
我看見手下們的眼神。
他們看着我,不知所措中,帶着惶惶不安。
君悅少爺變得不可測度。
不僅是我,似乎任何一個黑這老大都會變得這樣,突如其來的暴怒、沮喪,或者狂喜,誰都不明白原因。
一如我爸,我大哥。
我從前總說他們喜怒無常,大哥和爸一樣,聽了我的抱怨,會把黑沉的臉擠出個笑容,笑罵,「你知道什麼?去玩吧,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我不屑他們,連自己情緒都管不好,卻要費盡精力去管理大批手下和無數生意。
如今方知,當你成了最上面的那個,要壓抑時時刻刻會破閘而出的恐懼,是何等不易。
默默在車上看着街燈飛速後退,生出時日無多之感。
我迫切地渴望見到安燃。
這種似乎會失去安燃的錯覺,痛得我連眼淚都不敢流,也許眼淚活生生淌下來,噩夢就會成真。
車停在門口,我迫不及待地跳下來,直奔大房。
走廊裡迴盪着我的腳步,倉猝驚惶,像如何盡力,也逃不出現實之獸的吞噬。
我從小知道,世上有這般殘酷的現實,四面八方,電網一樣,你躲不過。
推開房門,安燃和成宮亮在沙發上的背影雙雙入眼。
我猛然站住,扶着門喘息。
他們並肩坐着,電視里正在播放環球探索,拍到沙灘上的企鵝好不悠閒,慵懶享受難得的陽光,小企鵝掙扎着拍打翅膀,搖搖晃晃跟在媽媽身後。
安燃回頭,看見我,說,「回來了。」
成宮亮正看着興致勃勃,一手抓薯片往嘴裡塞,一手拉着他手臂亂拽,要他看屏幕,「你看,剛剛那隻最胖的小企鵝,毛茸茸真可愛。安燃,送我一隻吧,好不好?」
他一臉哀求,「好不好?好不好,安燃?」
又說,「你不是有遊樂場嗎?在遊樂場開闢一塊地方養動物吧,遊客一定喜歡,很多人愛企鵝,最好是帝王企鵝。」
安燃回頭說,「小亮,遊樂場已經不是我的了。」
成宮亮瞭然地往我這裡瞅了一眼,聳聳肩,轉回去繼續看他的企鵝去了。
我站在門口,像個傻子。
說不出話,手卻一個勁地顫抖。
安燃受不了成宮亮不斷的叫喚,跟他一起轉回身看電視,隔一會,又回頭來,看見我仍在,問,「一起看?」
他拍拍身邊的沙發,還友善地指了指桌上零食,「有你愛的薯片。」
成宮亮臉色毫不掩飾地一沉,把薯片拿起來,氣惱地咬得咔嚓作響。
我走過去,半跪在安燃腳下,把頭,疲倦地伏在他膝上。
安燃的氣息,那麼那麼令人心安。
「安燃,」我默默流着淚,低聲說,「安燃,今晚讓我留在這裡。」
「不要拒絕我,求你,安燃。」我用臉磨蹭他柔軟的西褲面料,「我累極了,只想安心睡一覺。安燃,你讓我留下來,天一亮,我就走。不用你趕,安燃,我保證自己走。」
成宮亮探過頭來,好奇地問,「安燃,他怎麼了?」
瞅瞅我,接着問,「他又在耍賴嗎?是不是像以前那樣?」
一陣血直涌頭部,我屈着膝,幾乎憋暈過去。
搖搖欲墜,死抓着安燃的衣角,纔沒有軟到地上。
安燃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小亮,電視看完了,你回客房去。」
成宮亮嘟囔一聲。
安燃問,「你是不是不聽我的話。」
成宮亮委屈萬分,「我沒有。」
他嘀嘀咕咕,不得不關了電視,住門外走。
我伏在安燃膝上,錯覺般地以爲自己又回到從前,只剩我和安燃的世界。
緊抱着安燃的雙腿,喃喃說,「安燃,噢,安燃。」
感動至無以復加!
安燃說,「已經是老大了,又跪又哭,成什麼樣子?」
他把我拉起來,我不肯站穩腳跟,死死抱緊他,不放手,閉上眼,叫他的名字,「安燃,你不要走,讓我靠着你歇一會……。」
安燃問,「怎麼了?」
我搖頭,「沒有,沒什麼。」
太多太多在我心裡頭翻滾,煮成一鍋沸騰的毒藥。
我說不出來。
我明白安燃,他不會因爲一個我爲之驚恐的危機,而停止他的計劃。
他那麼恨我,不惜拿自己的生死來懲罰我,我還能說什麼?
說出實情並無用處,我已經試過。
他只會冷笑,說,無所謂,我不在乎。
只會說,我的性命,愛怎麼浪費,就怎麼浪費。
如果我說出證人的事,他會亮出最可怕的利劍,戳我一個透心涼,告訴我,君悅,我不需要你救我。
然後,再問,君悅,你的手是不是打算染血了?
這樣,我便再不是他曾經愛過的君悅。
我無法忍受。
說不出來,只能抱着他哭,肝腸寸斷。
安燃撫着我的頭,淡淡問,「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哭成這樣?」
我咬死牙關,搖頭。
心被堵了,壓得血肉模糊。
你怎麼可以放縱至此。
安燃,什麼時候起,我竟要開始恐懼你的自暴自棄,痛恨你對自己肆無忌憚的糟蹋。
你曾那麼執着虔誠,相信世間萬物的價值。
你教我,人是萬物之靈,既然生而爲人,就應珍惜。
不但珍惜身邊人,更要珍惜自己。
愛惜自己,才能答謝上天,賜予的這—生一世。
安燃,我太傷心。
昔日酒醉狂飆,深夜不歸時,居然從未認真看過你找到我時,流露的心碎眼神。
胃痛發作時倒在酒吧,被宛如救星的你抱起來後,我只記得那懷抱溫暖,那臂膀溫柔。
我忘了去看你沉鬱心痛的眼睛,只顧着爲自己懇求。
「安燃,你生氣了嗎?安燃,不要生我的氣。」
你說,「沒有。」
就如我今天,一邊哭得不可自抑,一邊還要咬着牙關,對你說,「沒有,沒什麼。」
安燃,我不能失去你。
裝滿記憶的房間內,安燃答應讓我留下一晚。
但他已和從前不同,彬彬有禮,舉止溫柔,如同陌路人。
問我,「洗澡嗎?你先。」
我說,「不,你先。」
他取了衣物進主,洗乾淨後,穿着長長的浴袍出來,說,「到你了。」
我怔怔看着他,想念從前那個霸道的,愛宣佈所有權的他。
想到心都碎了,默默走進俗室,關起門,頹然靠在牆邊,聽門外傳來的電視聲。
既悲哀,又恐懼。
溫暖的浴室,輕快的電視聲,神色安詳的安燃,都是一撕就裂的假像。
我什麼都沒有,兩手空空,站在懸崖上,清楚看見慘烈的明天。
若我不當機立斷,明天,也許這一切將永不復現。
我呆坐在浴缸邊,把水龍頭開到最大。
嘩嘩水聲,熱氣騰騰,在半空氬氳無數從前。
我總覺得不幸福,越往後,越不幸福。
此刻回頭去看,原來昔日時時刻刻,都被人用心,護得密不透風。
蒸汽在我臉上凝聚,眼前模糊一片。
很久,纔想起浴缸水早滿了。
我不知自己在浴室中未了多久,但安燃並沒有等我的義務。
出來,電視機已經關了。
安燃躺在牀上,側躺着,身上覆一條薄被。
我過去,輕輕在他身邊躺下,把臉悄悄貼在他背上,
安燃,我心裡低聲喚,安燃。
你知道嗎?很多事,正在發生。
我一步一步,不知不覺,走到了盡頭。
我愛你。
安燃,我不允許,任何人,再傷害你。
在那麼多的得寸進尺和任性後,也許我最終想要的,只是如眼前一刻,你靜靜躺在這裡,不管是否愛我,是否令我傷心,只要你人在這裡,就是一切。
爲了這一刻,我甚至願意,失去我自己。
安燃,我不會讓他們把你帶走。
爲了你,我願意,拿你愛過的,那個純真乾淨的君悅去換。
我願意。
我輕輕地,珍惜萬分地吻在他寬闊的背上。
這是最後一次,從前那個不沾血的君悅,給安燃的告別之吻。
再見,安燃。
再見,我最最深愛的,安燃,
一吻後,我毅然翻身下牀,撥通阿旗手機。
「阿旗,」我對着話筒,深呼一口涼氣,「去辦吧。」
掛了電話,我無法再返回牀上。
趔趄走到沙發旁,跌坐在內,顫成一團。
我捂着嘴,不敢放聲。
不能驚醒安燃。
若他醒了,我該怎麼和他說,他愛的君悅,已經不見了?
要我怎麼和他說?
我不會說。
說不出口。
次日,我在沙發上被安燃推醒。
站起來,猛然看到鏡子?被裡面蓬頭垢面眼睛紅腫的自己嚇了一跳。
安燃問,「失魂落魄,怎麼回事?」
我便又是一驚,心虛得臉色蒼白,「沒事。」
他看我一眼,懷疑打量的眼神,令我幾乎想蜷縮起來。
我情不自禁地悄悄後退,唯恐他聞到我身上有血的氣味。
也不敢直視他。
我害怕,他會看出我眼神已不如昔,說不定帶着兇光。
大哥曾說,「殺過人的人,眼神和常人不同,他的眼睛會閃爍着冷漠,刺人的無情,好像一杯冰淇淋裡面,藏了一根有毒的針。」
我不敢仔細對鏡,怕看見自己那種眼神。
逃似的離開別墅,上車後,阿旗匆匆趕來,和我同車趕赴娛樂中心。
關好車門後,阿旗把隔開司機前座的玻璃放下來,形成相對獨立的空間後,才轉身面對我。
他沉着臉,「君悅少爺,失手了,寧舒暗中派人保護那家人,我們的人昨晚差點被他們拿個正着。」
他又報告,「今天一早,證人已經被警方接走,應該是移送到安全屋。這次移送非常嚴謹,我們還沒能查到安全屋究竟在哪。君悅少爺,事情恐怕不妙。」
我如聞晴天霹靂,完全僵硬了。
我臉色變得比紙還白,坐在車裡,全程未曾吭過一聲。
阿旗陪着我默然不語。
回到辦公室,我矗立落地窗前,沒有焦距地看着窗外許久,按動電鈴,把阿旗叫進來,說,「我要見一見寧舒。」
阿旗沉吟着說,「寧舒這個人不容易對付,沒必要,最好不要見他。」
我問,「現在還有別的選擇嗎?」
應該沒有。
阿旗沒再說話,默默走到桌前撥通寧舒電話,代表我向寧舒提出見面要求,請寧舒到這裡一趟。
放下電話,阿旗臉色難看,似乎有些難以啓南,「寧舒說他沒空娛樂,如有急事,請君悅少爺到他別墅,或者能抽點時間聊一聊。」
我猛地咬住下脣,苦苦壓着心頭怒火。
半日,吞了這口氣,低聲說,「現在是我求他,走一趟也是必要的。」
阿旗說,「這事要緊,不能輕易決定,等我去問問別人。」離開辦公室。
不過片刻,林信風風火火跟着阿旗過來,進門後劈頭就說,「寧舒是什麼人?把你整個吞了都塞下了他的牙縫。去他的別墅?你知不知道他那所謂別墅修得簡直就走個軍事堡壘?」
所以人和人之間,永遠不要戳破最後的一層紙。
從昨天開始,林信就好像渾身長滿了刺,每句話都恨不得扎我幾個窟窿。
我也絕沒有忘記他對我大哥乾的好事,頓時瞪眼,指着大門,「滾!再出現在我面前,立即要你的命!」
林信冷笑,「我沒要你的命,你反而要我的命?」
「阿旗,叫人來,趕他出去!」我回頭,朝着阿旗吼,「我不是老大嗎?當我的話放屁嗎?我叫你趕他走!」
阿旗擅自把林信叫來,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我惡狠狠加一句,「給我傳話,他再在附近出現,立即給我做了他。」
「厲害啊,君悅少爺。」林信嗤笑,「安老大知不知道你這麼長進了?」
我被刺到心虛處,痛得幾乎跳起來,衝上去揮拳就打,「閉嘴!給我閉嘴!」
林信一把抓了我揮舞的手臂,把我整個錮在懷裡,忽然壓下聲音,異常溫柔地說,「噓,噓……安靜,君悅。安靜一點,乖一點。」
他變得如此突然,我根本粹不及防,一桶冰水潑在正旺盛的火頭上,頓時淋得一點火星不剩,空餘一陣令人難受的滋滋聲。
我的拳頭再也揮不下去,靠在林信懷裡激烈地起伏胸膛。
我真的非常沒用。
這人是我昔年好友,卻殺了最疼愛我的大哥。
而我如今,靠在他懷裡,還情不自禁,哽咽着問,「林信,我該怎麼辦?安燃不能坐牢,我應該怎麼辦?」
林信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有辦法的。」
我問,「什麼辦法?不管如何,你一定要保住安燃。」
林信苦笑,「保住安老大?他可是安老大。」
看見我變得不安,林信又安慰說,「別擔心,給我們一點時間,或者可以想出辦法。」
他用的詞是「或者」,我的神經不禁又抽了一抽。
林信安慰我幾句,又說,「你不瞭解寧舒,這人內裡比表面厲害何止百倍。不管事態怎麼發展,你絕不可以與虎謀皮。」
阿旗也說,「是的,君悅少爺,對寧舒不可以大意。」
兩人千叮萬囑,卻始終沒能告訴我一個確切答案,現在還有什麼辦法解決問題。
我知道寧舒厲害,但不知道寧舒究竟如何厲害。
林信和阿旗都有事要辦,我獨坐在辦公室內,胡思亂想,越想越如坐鍼氈,索性到樓下賭場和夜總會巡查,至少不再那麼呆坐着被煎熬。
下到底樓,走了一遭,又進了洗手間。
洗手時,忽然聽見滴滴滴滴的聲音,不知從何傳來。
我皺眉,到處找了找,才發現在盆下藏着一隻手機。
拿起來一聽,竟是寧舒。
寧舒笑說,「我的小弟上不了你的辦公室,溜進賭場洗手間還是可以的。」
我問,「你怎麼知道我會過來?」
寧舒說,「賭徒就是這樣,博一下而己。輸了又有什麼,我虧不起幾個手機嗎?對了,聽說你那邊出了點事,有沒有興趣私下見個面?或許我可以幫點小忙。」
我說,「見面就見面,何必花這麼多心思?洗手間裡面放手機,鬼鬼祟祟的。」
寧舒又笑,「不這樣,逃不過你那羣兄弟的耳目。他們會放你出來?我不信。」
我不由自主,替阿旗和林信辯駁,「他們也是擔心我的安全。」
寧舒反問,「有什麼好擔心?我或者會對安老大不怎麼友好,不過對你?君悅,我對你的意思,你心裡清楚。」
我心底某根弦,忽然被緊了一緊。
我問,「是不是我肯見面,這件事你就幫我擺平?」
寧舒一口答應,「只要你今晚肯單獨出來見我,這件事就會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保證安老大不會被牽連。」
他頗爲君子,居然還不忘說明,「不過有言在先,君悅,你心裡也要明白,今晚見面,不會是喝喝酒彈彈鋼琴那麼簡單。」
我拿着手機,心底發涼。
擡起眼來,看見鏡子中的自己,慘白一張臉,不似人形。
我問,「我怎麼知道你今晚得償所願後,會不會遵守諾言?」
「那你就要賭了,下一注,看我寧舒是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寧舒輕輕鬆鬆地說,「人生在世,誰都要賭幾次大的了過癮,你不妨拿你自己,賭一下安老大的下半輩子。」
他停了一下,問,「如何?何家君悅,你賭不賭?」
我倒抽一口長氣,終於咬牙,「我賭!」
並非相信寧舒,只是我已經看出,林信和阿旗其實並沒有任何把握。
我知道寧舒要什麼,但我不怕了。
如果安燃不測,別說我的人,就是我的心和靈魂,都將不復存在。
區區一晚,算得什麼?
我不怕。
何君悅不是賭徒,但我願意爲安燃下這一注。
我咬牙,決心下得很徹底。
既然我願意爲了安燃,毀去過去的君悅。
那麼憑什麼,我不能毀掉現在這個君悅。
只要能夠救安燃。
只要可以,保住我眼前,活生生的安燃。
爲了這個,我何君悅,什麼都不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