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總經理辦公室,僵了一日。
沒有胡思亂想,什麼都沒有想。一點含頭都沒有,空蕩蕩。
我坐在碩大豪華的辦公桌前,像個千萬年前已經成就的雕像,精緻的擺在那,空的。
空的。
最後喚醒我的,還是阿旗。
他說,「君悅少爺,天黑了,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好嗎?」
我扭過頭,怔怔盯着他。
不知道盯了多久,我抽搐着肺部,吸一口空氣,才找到力氣,輕輕問他,「阿旗,安燃呢?」
阿旗一點也沒猶豫,說話很流暢,語氣該死的誠懇體貼,「君悅少爺,林老大言出無心,你何必在意?安老大是有大本事的人,他就算走,也是自己的意思,不可能是被任何人逼的。你想,誰可以逼得了安老大呢?」
阿旗必定是安燃的入室弟子,否則怎能厲害至此?三言兩語,讓我尋死的心都有了。
字字,都是穿心箭。
我壓不住,渾身都在輕顫,又禁不住,眼眶熱辣。
他立即遞來乾淨紙巾一張,送到我手上,還附上開導詞,「君悅少爺,傷心者傷身,好不容易身體才養好了一點,不要又哭傷了。」
又說,「君悅少爺,今非昔比,你看下面那熱鬧場面,兄弟們如今全仰仗着你,千萬保重。」
混帳!
一句比一句混帳!
什麼今非昔比?年年日日不外如是,我一次又一次知道有陷阱,一次又一次踩個正着。
安燃興之所至,這次玩起失蹤來。但他未必把我看得太蠢,這麼大的家業,這麼多兄弟,我信他真的視若無物,一撒手了事?
不信,我死都不信。
我對阿旗冷笑,「你準備了什麼臺詞,儘管背出來。安燃在,我尚且冥頑不靈,安燃失蹤了,我還怕誰?」
阿旗真令人痛恨,他居然順着我,點頭說,「有道理。君悅少爺畢竟是何家人,血裡就帶這三分膽氣。現在要地盤有地盤,要手下有手下,又有林老大幫襯着,只有別人怕你,哪有你怕人?」
我怒極,指着門咆哮,「滾出去!」
阿旗把可惡本色堅持到底,一言不發,真的立即出去。臨去前,還轉身微躬,向我禮貌示意,倒退着,謙卑地輕輕關上辦公室大門。
看那冰冷金屬色的門無聲無息關上,我倒抽一口涼氣。
阿旗的本事,我今天才算見識了。
真真是個人才。
剩下我一人的辦公室,冷清得不能再冷清。桌椅檯凳,都是孤零零,孤零零,孤零零。
我環顧四周,咬牙切齒對自己說安燃玩失蹤,安燃設陷阱,安燃害我。
很篤定,真的,從心到口,都那樣篤定,無一絲懷疑,卻手腳還是冰凍,一陣一陣,抖得壓都壓不住。
於是我又驚恐的發現沙發。
那麼大的一組沙發,從第一次進這裡我就見過,衆人坐在上面開會,林信也坐在其中,就在我眼前,我竟恍如未見,察覺不出任何意思。
但我仍記得那短短對白。
我對安燃說,「書房至少應該有張沙發,自己坐着,其它人都站着說話,多不可一世。」
安燃說,「抱怨什麼,你好好讀書,等將來有自己的書房,大可以盡情擺設,放多少沙發都可以。」
我驚惶一陣,隨即粗暴打斷這無聊思緒。
辦公室有沙發是常事,哪有什麼暗示?何況我們說的是書房,又非辦公室,兩者怎麼相同?
好了,安燃,好了。
你目的已經達到。
我一早就已經投降,舉雙手,跪雙膝,如果你要求何君悅再磕個響頭,絕對可以得償所願。
若你還有不甘,最多也只是我資質不夠,懂得的投降招數太少,不能滿足你的勝利欲。
何必如此?
夜深了,華燈亮起,我被裝載在最璀璨的頂端。
俯視,喧鬧賭場一目瞭然,隔那麼遠,仍那麼吵,種種輸贏刺激如激光線橫衝直撞,盡打在辦公室冰冷玻璃另一面。
我無法再安靜地坐,那會把我逼瘋了。
勉強自己站起來,扮作堅強從容,在落地玻璃前裝作高高在上,俯視衆生。
身影露出來,也許招來好些人在下面仰頭看。
我不在意。
這樣站着,露一個挺拔頎長的身形,引得衆人目光,不過是因爲安燃必定也曾經這樣做過。
這想法令我可以獲得片刻安寧。
片刻就夠。
有這麼一點空隙,足以讓我想起太多諾言,然後用這些諾言,把撲過來的絕望狠狠丟棄。
安燃不會離開,他怎可能?
記得他多麼狠嗎?他用烙鐵在我身上留下一個安字,還說,「君悅,你不能不要我。」
他說:「我是你的,只能是你的。你必須要。」
他問我,「若你我沒有百年,殘缺不堪的安燃又何必活着?怎麼活得下去?」
他說過這麼多,我一點也不想聽的諾言,怎麼能拋下一句我不想活,就消失不見?
不是百年嗎?
這纔多少天?
安燃總說無可奈何,其實我纔是無可奈何那個。
他總能玩他要玩的遊戲,總能讓我傷心欲絕。
可是今個太過分,傷到了我的魂魄。明明知道他不過是詭計,我還是心碎,心碎,碎到無可再碎。
碎都已經碎了,竟還不知道該怎麼投降。
我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站在璀燦燦水晶燈下,真的無可奈何。
「安燃,我服。」我把額頭抵在玻璃上,重走投降的舊路,「我認輸,你出來吧。你無所不能,我不可救藥,我認錯。我知道自己不可原諒,我知道什麼都是我錯,我錯了!錯了!錯了!求你,大人有大量,高擡貴手放我一馬。」
脆弱的宣言了無新意,來來回回不過那幾句,天知道我字字血淚,真心都碾碎在裡面。
「就算你要我上吊,至少也給根繩子。」
我啜泣,在這高處嗚嗚咽咽,悲憤莫名,繼而哀哀切切地求,「安燃,我真活不下去了,你出來吧,只當最後一面。」
到這般田地,依然毫無響應。
我都麻木了。
什麼自殺對不起過去的安燃?什麼安燃珍惜的身體,不要損傷?
從頭到尾,只有我傻。
我認真的想,癡癡的,但很決絕,彷彿片刻就想好了。
能這麼清楚的想事情,真的很讓我自己也吃驚。
我想得很篤定,和篤定安燃躲在暗處一樣,離開落地玻璃窗,轉身坐回書桌。
不一會我就找到了一件寶貝,它那麼閃亮,就橫着擺在桌上,好像天賜給何君悅的一樣。我拿起來,看着這裁紙刀,又新又漂亮,靈氣都在薄薄的鋒刃上。
本來在哭的,這刻我忽然又綻開了笑。
如林信對我所言,「君悅,你可以不信。」
我藉着套用一句,贈給安燃。
安燃,你可以不出現。
真的。
你可以。
拿起裁紙刀的那瞬間,我聽見門把扭動的聲音。
這是世上最有衝擊力的聲音,那麼輕輕的,滴答。本來我要摧毀我的生命,不過一瞬,那要摧毀生命的毅然,反而被摧毀了。
我丟下裁紙刀,它不再是天賜的。安燃,纔是天賜我的。
「安燃!安燃!」我撲向我的安燃,雖然他那麼狠辣,卻不由得我不抱緊,失而復得是最恐怖的教訓,我連哭都不敢,十指緊扣,抱着喃喃,「安燃,都是我錯,都是我錯,你不要走。」
我顛來倒去,嗚咽着賭咒發誓。
拿我這一生,拿我的命,發誓何君悅再不敢招惹安燃。
他說東我不敢往西,他說月亮是方的,那就是方的,他說我錯,那我就有錯。
再沒什麼真理,什麼是非曲直。
我說了這麼多,捨棄這麼多,卻聽見林信的聲音。
林信說,「君悅,你冷靜一點。」
他的話真有效果,一開口,我就發現自己抱錯了人,賭咒發誓搞錯物件。
何止冷靜,我完全冷了。
我直勾勾看着林信。
材信還在說,「君悅,你要冷靜。」
他說,「抹乾眼淚,站起來。」
這個時候,他居然來勵志。
我真無助。
我懇求地看着他,「林信,你告訴我,安燃到底在哪?他不可能走的,怎可能?」
林信嘆氣,又把剛纔說話重複一次,只是更有力道,「君悅,冷靜,抹乾眼淚,站起來。」
他指着落地玻璃那頭,對我說,「寧舒來了,你要出面。」
我魂魄早失了大半,怔怔問,「爲什麼我要出面?」
林信說,「你是我們老大。」
我搖頭,「我不是。」
林信堅持,「你是。安老大指定的。」
他不該提起安燃。
一提,我失去的被撕碎的魂魄又回來了。
「我不是什麼老大。」我不斷搖頭,「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我晃着頭,顫抖如一棵斷了根的小樹。林信忽然狠狠握住我的肩膀,制止我。
「冷靜,君悅,冷靜一點。」林信深深看入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這不是我們當年的遊戲,這是真刀真槍的現實,做錯任何一件事,都改不回來。明白嗎?」
他的口氣出奇的充滿震懾力。
我被震住了,呆呆看着他。
林信說,「安老大已經通知各道,你是他接班人。君悅,寧舒就在樓下,你必須挺起胸膛去見。這是你第一次正式和對手打照面,輸了這局,很可能就是萬劫不復。」
我反問,「萬劫不復,那又如何?」
我不在乎,纔不在乎。
讓安燃去處理,讓安燃去面對。他下個通知,指定個什麼接班人,就以爲可以揮揮手只留個瀟灑背影?
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