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後的第四個月月初,秦夕回來了。
那天晚上,蘇柔陪着韋欣去圖書館看雜誌,我跑步回來,前腳剛走進房裡,就聽到有人掏鑰匙開門,我打開門,藉着屋裡照射出來的光線,驚喜地看到秦夕提着一個小小的塑料袋站在門邊。我一把衝了上去,和他緊緊擁抱。樸夏拍了拍我肩膀,開玩笑地說:“不怕被人看到,以爲是玻璃?”
我用力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黑咕隆咚的,有誰看得到。再說了,玻璃有你這樣酷的嗎?”
秦夕確實變酷了。瘦了許多,又黑了許多,但看上去更加精壯結實了。
那個漆黑的夜裡,我們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裡默默地坐着。秦夕用力地抽着廉價的香菸。他說,我去了,但沒有找到。黑暗中,藉着他嘴邊菸頭上發出的微光,我看到了他清瘦漆黑的臉。他的眼睛在某一個瞬間有光芒閃動,但很快就熄滅了。
門開了,燈亮了。韋欣和蘇柔愣愣地站在門口。過了許久,韋欣才反應過來,紅着眼眶說:“真的是你嗎?”
秦夕輕輕地點了點頭,韋欣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號啕大哭。
後來,秦夕和我說了一些他在崑山的事情。他說他在那裡度過的短短几個月,學到的東西遠遠超過了在大學的這幾年。他說那幾個月,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但都沒有找到自己滿意的,他年輕氣盛,無法做任何忍讓,被人排擠。於是,幾乎每隔十天半個月,他都要重新找工作,所以在那幾個月裡,他總是不停地行走,走遍了崑山的每一條街、每一個廠區。
秦夕說,他一直以爲,街和人一樣,是有感情的。並且,這種感情與生俱來,雖然很難察覺,但卻往往濃烈得讓人無法拒絕。有次走在街上,看到一幅宣傳某條街道的廣告。巨大的廣告牌上有一輛地鐵在鐵軌上飛馳,站臺上站着一個衣着暗淡容顏冷豔的女子。廣告牌的右上角用圓體字寫着一句話:“還能走多遠”。那時他想,或許廣告牌中的女子就是現在的或是將來的自己。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似廣告牌上的女子,一旦踏上人生的地鐵,就註定只能在單行道上飛馳。直到終點,永遠都沒有停下的希望。在短短的旅途中,有人會經受不住中途的寂寞而找可以交談的同伴;有人由於無聊而選擇了可以說服自己去信仰的宗教;有人會由於憧憬而一直在否認自己,尋找自我;有人由於過度的勞累而一直在沉睡,直到終點仍一無所得。
後來,秦夕又想,乘坐地鐵如此,逛街又何嘗不是呢?
喜歡逛街的人總是以感性的女子居多,她們大都無法忍受腳步機械運動的寂寞和勞頓,所以纔會三三兩兩地相約而行;她們會在各種品牌間徘徊猶豫,無法明確自己的喜好和期翼;她們中的一部分人會在百變的種類中選擇自己喜歡的品牌,並長期地堅持着,就像某種宗教,可以信仰,並且值得依賴。
因此,逛街如同人生,又似愛情:有失望,所以纔會懂得捨棄;有期待,所以才能持之以恆;有信仰,所以才能榮辱不驚;有心痛,所以更加刻骨銘心。
秦夕還和我說了他在崑山最困難的日子裡的一件事兒。有一天,在崑山一條繁華的街道,他看到兩個孩子。一個是十來歲的小男孩,另一個小女孩更小,只有三歲左右。他們衣衫襤褸,篷頭垢臉地坐在地上吃着髒兮兮的麪包,身旁,放着幾個礦泉水瓶。
擦身而過的時候,秦夕停了下來,彎腰放了些錢到他們身前。正要轉身離去,卻聽那男孩說話了,大哥哥。謝謝你。錢我們不要。我們只撿垃圾,不乞討。
秦夕說,現在想來,他都忘記當時是怎麼拿起錢,又是怎麼離開的。他只是記得,在那個小男孩開口說話之前。他一直以爲自己是想幫他們,幫着他們遠離一點痛苦。從某種意義上說,似乎可以算是一場微不足道的救贖。
但事後看來,並非如此。那種直覺,是如此的想當然,甚至可笑。
秦夕說:救贖當然還是救贖。只是,不知道是我救贖了他們,還是他們救贖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