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秦慈巖整理畢生所學著述是需要大量時間的一件事。
而醫生們往往很忙, 謝清呈因爲服藥的原因,也不像從前那樣可以一心多用。他考慮了一番,最後和李若秋商量,打算離開醫院, 去大學裡當一名老師。
李若秋那時候已經對謝清呈感情淡了, 她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間, 認識了她後來出軌的那個有婦之夫, 因此對謝清呈也不那麼在意了,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但謝清呈向來是個極負責的人, 他和李若秋結婚, 是在決定服用RN-13的緩釋藥,當個正常人之後。如果他只活到40歲就會死, 或者他的疾病控制不住, 他是不會連累一個柔弱的女性的。
他雖然感情上很有些淡漠,但已經盡力地在活成一個正常人,只是李若秋追求的是炙熱的愛情。
那是謝清呈給不了她的。
其實謝清呈那時候也有想過, 如果自己去了高校, 寒暑假的時候總能多一些時間陪伴妻子,雖然他不懂浪漫, 但看看電影,逛逛馬路,總也都是他能做到的,在他看來, 也是他應該去履行的義務。
辭呈已經打好了,隨時都可以交上去。
可就在這時, 滬一醫院發生了一些讓謝清呈暫緩了辭職進程的事。
——
“這些安保措施爲什麼要撤掉?”
“哦,這個啊。”正在忙着把入口處掃描儀拆卸的工作人員撓撓頭, “不知道,好像是因爲記者採訪?”
“記者採訪不該支持醫院在秦慈巖事件後加大安保力度嗎?”
另一個工人更八卦一點,見謝清呈有興趣和他們交流,便湊過去神神秘秘地說:“那個記者有點子啊,他覺得別人報道過的東西沒寫頭了。人家就想了個全新角度看問題,你瞧,他這篇特約評論的熱度有多高。”
說着就把自己髒兮兮沾着機油的手機遞給了謝清呈。
謝清呈拿來一看,是當時某大型門戶網站。頭條就是一篇社會熱評,旁邊還刊着特約評論員的照片,那是個粗脖子的男人,戴着副眼鏡,面目看似慈祥,但仔細瞧來透着股陰狠勁。
謝清呈站在醫院人來人往的大廳,花了幾分鐘把這篇評論仔細讀完了。
不得不說,文字有時候是比肢體暴力可怖得多的東西。窄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
那記者評論員從另一角度出發,寫了醫院加強了安保力度之後,病人們就醫更增麻煩痛苦。
“無論是孕婦孩童,還是耄耋老人,都必須要在醫院入口處接受檢查,醫院門口往往長龍大排。記者看到那些本就已深受疾病糾纏之苦的病人,在露天焦慮地等待着,不禁反思,保護醫護人員的安全固然是很有必要的,但國家提倡的便民服務,尤其是醫療便民服務,是否成了一句空談?醫院又是否矯枉過正了呢?”
那報道看似語氣平和,但拋出了許多足以煽動人心的論點。
謝清呈不是傻子,他讀的很明白。
秦慈巖被醫鬧者殺害後,滬一醫院的安保措施進行了大升級,確實遭到了詬病。院方原本是想先這樣過渡,再慢慢地把安檢便利性提高上去,誰成想一紙特約評論,竟激起浪千層,尤其那些病人滿面愁容地在門口撐着傘等着依次進入的照片,在網絡上以極快的速度傳播起來。
滬醫的領導擔心被約/談,便把門口暫設的檢測儀給撤掉了,希望以此降低輿論風險,當然,對醫生也有交代,醫院內巡邏的保安數量仍舊是以往的三四倍。
院方是這樣安撫醫生們的——“大家理解一下,減少醫患矛盾得從根源上做起,而不是靠一個儀器。”
於是這就成了虛無主義。
誰不知道醫患矛盾要從根源上治起?
可矛盾根源是什麼?是人性。
但人性不是能由醫生們來治療的,人性若病,病至社會,那就需要有底線有理想的記者、藝術家、自媒體工作者……讓他們投槍匕首,去叩問羣體的良知,他們需要一個寬容的,接受百家爭鳴的環境,去釀造出一劑可以醫心的藥引。這個過程會非常漫長,也許需要十年,二十年,需要很多人的流血流淚,熬心耗命,需要不斷向唯利是圖的巨人擲出細小的石塊,需要向愚昧、偏激、陰毒、仇恨等等這些固然存在的怪物射出脆弱的箭鏃。
而人類的文化,正是在愚昧與靈光,寬容與狹隘,人性與獸性的不斷掙扎中,才於歷史長河中留下了一步步濺血的足跡。
惡果不是三兩天就能生長的,摘除惡果也不是三兩天就能做到的。
這個時候說“從根本上改變醫患關係”而放棄對醫生的保護,就是院方領導對愚昧的一種冠冕堂皇的投降。
“我不是說您這樣不對,阿姨,請您耐心聽我解釋……”
“主任,我真的太累了,我從早上進診室開始就沒有喝過一口水。”
“我們都要向秦教授學習,在崗位上奉獻出自己的一生。”
鼓勵善良,是永恆不敗的真理。
可如果到了鼓勵犧牲的地步,那便是恐怖了。
謝清呈在醫院裡靜靜地看着。
醫生們好像都變得很緊繃,被一根無形的繩索束縛住了,將他們困在一個叫做“白衣天使”的神壇上,逼着他們把愛人、孩子、自由乃至生命,都安置在職業後面。
可那是沒有必要的。
你不能苛責一個人永遠無私,而應該去向對方的每一次無私心懷無限感激。但要清楚他們的付出不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事實卻是,那段時間沒有人再敢和病人產生衝突,沒有誰敢說一個不字。
更可憐的是,許多尚且年輕的孩子……那些其實謝清呈應該稱一聲師弟師妹的秦慈巖的弟子。
他們真真正正地被困在了一座孤島上,只要別人擡出“秦慈巖就是這麼做的”,任何辯論都成了無效的,他們無法從這孤島中泅渡出來,到了最後,似乎連他們自己都已經麻木了,忘記了自己除了醫生之外,也是別人的父親、母親、孩子、愛人。
謝清呈看到一個師妹在這種壓力下不得不報名了遠赴山區進行長達半年多的交流指導,可他知道她的母親罹患肺癌,那是她最後與之相處的人世時光。
他看到一個剛入職的師弟在手術失敗後躲在角落裡大哭發抖,卻在這樣的壓力下反覆責問是不是自己心理素質太差了,爲什麼他不能做到最好。
他看着他們迫不得已,看着他們從迫不得已到內心麻木,看着他們從內心麻木到習以爲常。
他覺得心裡很痛。
太痛了。
他想,這一切,本來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理解,感恩,寬容,到哪裡去了?難道它們註定死在逼迫裡?
光明,希望,善良,到哪裡去了?難道它們必須活在犧牲裡?
不。
不該是這樣的。
每一個人都應該好好地活着,每一個生命都必須要去被尊重。犧牲是偉大的,卻從來不該成爲判斷偉大的最終標繩,最高榮勳。
珍視尊嚴,珍視生命,珍視每一種別人給予你的善良,說一聲“謝謝你”,而不是說一句“我還要。”
那才應當是事情正確的模樣。
謝清呈在孤島外,看着孤島內的師妹師弟,看着那些,他這輩子註定不會與之相認,得不到他們一句“師兄”的同袍們。
他想,我能不能帶你們出去。
在我走之前,我能不能帶你們離開。
所以後來,他與那個女人商量着,演了一場荒唐的鬧劇。鬧劇裡他是漩渦的中心,在汪洋中不斷地下沉。
他再也浮不出水面了。
他一字一句地說着那些,他早已準備了幾十遍的臺詞。
他看着她,又好像看着的不是她,而是那個曾經無數次步履匆匆走在這灰白色的樓層間的神經外科醫生。
他看到那個老醫生在對導醫臺的護士說,如果病人的家屬有任何事情,來找我就好,不要去找爲這件事牽線搭橋的謝醫生。
他看到那個老醫生告訴他,病痛並不可怕,你要相信自己的內心,只要活着,一切都能夠被戰勝。
他看到那個老醫生撐着大傘從雨水裡行來,向臺階上的自己伸出手,說,你疼不疼。
他看到那個老醫生問決定向過去徹底作別的自己——“小謝,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是什麼用意?爲什麼要文在手腕的傷痕上?”
而他回答他:“因爲我想向過去的自己告別了。那個謝清呈已經死了,以後的我也會死去,一生的譭譽都會像寫在水面上的字,最終消失不見掉。我只想對得起我所擁有的生命,我想做一些正確的事情。”
老醫生笑着摸了摸他的頭:“那很好啊,人這一生,就是要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不屈服,都向着自己的心而活。你能這樣想,我很高興。”
“小謝,我覺得我沒有救錯你。”
最後的最後,謝清呈看着燕州病房裡,那個自己從車禍昏沉中醒來,第一次見到的男人。
那個男人有一雙和他父親很相似的眼睛。
謝清呈閉了閉眸子,復又睜開——
他的面前是那個按着他的要求,在整個醫院面前與他爭吵撒潑的女人。
他看着她,卻不是看着她,他是看着秦慈巖的虛影,看着秦慈巖走過的地方,他終於開口了,他說——
“在我看來,一個醫生的命,遠比一個精神病人的命來得更重要。”
你的命,遠比我的命重要。
老秦,你明白嗎?
你爲什麼要做這樣的選擇,爲什麼不讓易北海第一個找到的人是我?
我只不過是個病人,一個患者,一個活死人,一個普通人,一個在世上苟延殘喘了十幾年的偷生者。
你爲什麼要把我的命看得比你的更珍貴?
他在漩渦中央深墮進去,不斷地下沉……下沉……
光線慢慢地在眼前消失了。
爭執結束。
他已備受詬病,誹譏加身。
可幸好醫院因此又慌了神,擔心會再有這樣的醫患矛盾激化。
但那還不夠……
他想,那還不是最後一步。
謝清呈最後站在評述職稱的演講臺上,一字一句地告訴所有人——
他要辭職。
他說,他怕了。
他說,他畏懼了,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他不想在這個職位上失去性命,他還要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
他知道,當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已經是衆矢之的。
他要救贖的師弟師妹們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他們將唾棄他,吵罵他,而他也會諷刺他們,刻薄他們,說他們的老師——
他的恩師。
他的半父。
他今後再也遇不到的最慈悲的人——
“咎由自取。”
直到很久之後,謝清呈都還不知道,自己當時是靠着怎樣的狠心,把這四個字說的堅定狠毒,彷彿是真。
他摘下了他的職稱牌,放回了絨布墊上。
他擡起眼,說,這是我最後的選擇。
讓我到黑暗中去吧,那本是我來的地方。
只是你們今後不能再那麼傻,要學會說不,要學會自護,要知道死亡不是自證光明的唯一出路,好好活着纔是。
我的老師曾經用自己的性命保護了我。
現在到我用我的名聲,來保護你們的時候了。
希望你們今後……
謝清呈閉上眼睛,大步離開了會議室,身後是一片驚濤駭浪般的譁然。
希望你們今後,不必再用鮮血和生命,來換理想,讚美,與勳章。
希望你們今後都能好好的。
那想來,也是秦慈巖的畢生所望。
2017年,在秦慈巖與世長辭的幾個星期之後,謝清呈揹負着懦夫之名,離開滬醫醫院。
同月,因擔心醫生們因此事件出現的負面情緒,院方經謹慎考慮,會議研究,決定正面向社會迴應醫院安檢設施的必要,重設保證醫護人員安全的系統,並懇請患者諒解,允諾會將設備儘快升級改善,既不讓患者久候,亦保護醫護安全。
而這些待遇,謝清呈是享受不到了。
他一個人回了陌雨巷,帶着不解,爭議,唾棄,懷疑。
孤獨地,離開了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他少年時,曾想成爲一名警察。
後來他的親生父母死了,他爲了追求真相,只能將過去的夢想化作手腕上的一道傷疤。
長大後,他成了一名醫生。
然而對他有半父之恩的恩師離去了,他爲了讓後繼者不必困於道德的囹圄之中,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歸宿。
他是墳裡來的人。
他終究又要回到墳裡去。
離職之後,謝清呈因爲承受了精神上的極大痛苦和壓力,心理狀態很不穩定。
儘管以他一貫的自控力,加上特效藥的幫助,他能夠完美地控制自己,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但那一次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謝清呈甚至一時也無法去高校求職。
他很清楚自己的病情,他受不起更多的折磨了,哪怕他再冷靜,他還是會崩潰的。
而如果他崩潰了,他不知道後果會怎麼樣,會不會傷及妻子,妹妹,鄰居……
他自顧無長策,他把所有的精力都交付在了替秦慈巖整理著述上,只有在那些熟悉的筆觸和文字裡,他才能獲得喘息和安寧。
有的人,有的事,哪怕再是同病相憐,他也只能狠心割捨和拋下了。
——
“所以我辭去了你私人醫生一職。”
冰冷的水庫中,謝清呈輕聲喃語,在死亡面前,他終究是說盡了這被他塵封了太多年的秘密。
“我選擇了沉下心來,去做他沒有做完的事,而沒有繼續留在你身邊。我那時候幾乎已經是個廢人了……或許你從來都看不出來,你會覺得我裝得很好,很冷靜,和平常沒有任何區別。”
謝清呈頓了頓,刺骨的水彷彿要將他的生命就此凝結。
“但我的心已經垮了。我的內核已經腐爛……我當時沒有辦法再教你任何東西了,賀予。我做了選擇,做了放棄。”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賀予聽完了他講的經過,好久好久都沒有出聲。
空寂的攝影棚內,只有Celine Dion悠揚的歌聲在迴盪着。
水位線一直在講述這些往事的過程中,已經上升到了頂部,現在他們的頭頂都已經碰着穹板了。
再過幾分鐘,前面就是死亡。
賀予最終輕聲說:“所以……你原本打算把這些事情都帶進墳墓裡?”
“是。”
“你原本打算什麼也不說。”
“對。”
“你……你看我這麼難過,你看我一直在原處想找一個能夠理解我的人,可你自己就是,你卻什麼也不說,你什麼都不告訴我……”賀予的眼眶終於是紅了,他在水中逼視着謝清呈,在不斷地質問着謝清呈,他的嗓音都沙啞了,不知是覺得荒謬,傷心,還是心痛,迷茫,“你只要告訴我一點點真相,我都可以理解你,我都能夠放你走……我和你是這個社會中兩個融不進去的人,謝清呈!你爲什麼不肯告訴我你也是?你爲什麼不肯抱抱我,不肯讓我也抱一抱你?你什麼……你什麼都知道……但你什麼都不說……”
他的眼淚順着臉龐淌落,滴到了池水之中。
“我很冷啊……謝清呈,那麼多年了,你不冷嗎?你不冷嗎……”
他看着他,他想着謝清呈曾經和他有過的樁樁件件的對話。
他的淚水不住地往下淌着。
他從來都沒有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這樣哭過,哪怕面對死神,他也能夠聽着優雅的歌曲從容微笑着仰頭迎去。
可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在這世上竟是有尚且存活着同類的。
那個能夠完全理解他,感受他之痛,明白他之苦的人,原來一直一直……就在他的身邊。
謝清呈從前告訴他,讓他靠着自己走出內心的陰影。
謝清呈曾經問他,小鬼,你不疼嗎。
謝清呈曾在絕望中試圖喚醒他的理智,告訴他只要活着,任何困難都是可以被趟過去的。
你要……永遠相信自己的內心。
只要你活着一天,就一刻也不要放棄能戰勝病魔的希望。
這些話……這些話,他從前只當做是一個醫生對一個患者的開解。
可原來……
可原來,那就是謝清呈自己的血淚熬就的肺腑之言!是另一個精神埃博拉患者在深海中發出的悲鳴。
那是謝清呈曾經跌跌撞撞走過的路,是他經歷過的愛恨別離,是他傷口的血,眼中的淚。
謝清呈卻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能說。
只由着他……癡癡傻傻地站着。
他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引吭哀鳴,在大海的孤島之上,遲遲得不到任何迴應——他以爲自己是最後一頭未死的異龍。
可原來他祭臺上的那個“人類”,和他流着同樣的血,藏着和他同樣可怖的翅膀。
謝清呈……什麼也不說。
什麼也不說!!!
賀予用力閉了閉眼睛,都忍不住要打他罵他了,他質問着他,怨恨着他,滿心滿腔的憎恨惱怒,傷心困苦。
他說:“謝清呈,我真是恨透你了。這比你不告訴我真相更令我痛苦。你是不是討厭死了我,纔要在最後把這樣的事情告訴我,你直到最後,才願意告訴我,其實我從來不是一個人,是嗎?”
他罵着,出離憤怒着。
可是最後,他又緊緊地抱住了謝清呈——
在冷得讓人發顫的冰水中。
在窒得讓人近乎無法呼吸的暗室中。
在昏幽裡,在無人處,在生死前。
瀕死的惡龍緊緊抱着他,哭着,罵着,哀嚎着,卻連指爪都在顫抖,卻像要把謝清呈整個人都勒進自己的血肉之間。
他們是天地間最孤獨的兩個人。
在死亡來臨前,其中一個終於卸下了假面,讓另一個人看到他們相似的臉。
在死亡來臨之前,一個終於憐憫了另一個,告訴了他,原來世間他非孑然。
大水最終淹沒到了口鼻處,生死只在轉瞬間。
賀予通紅着眼,深深地望了謝清呈一眼——那眼神似仇,似怨,似寬宥,似深墮,那裡面一時間有太多的情緒決堤,急於在這雙眸子還能表達喜怒哀樂的時候,不辜負最後的自由。
無盡夏,繁花裡。
傷痕累累的蒼龍揹負着沉重的枷鎖,揹負着秘密的鐐銬,揹負的禁藥的罪惡,化爲人形,來到幼龍的身邊。
蒼龍看着那個小小的,蜷坐在臺階上的孩子。
猶如隔着多少年顛沛流離,痛苦掙扎的歲月,看着曾經的那個自己。
他把化作人類模樣的手,伸給幼龍。
他幽鏡般的眼瞳裡,映出孩子的身影。
他說——
“小鬼,你不疼嗎?”
他這麼問,是因爲他知道,那是很痛的。
錐心剜骨之痛,在麻木絕望之痛前,其實根本不值一提。
謝清呈自己經歷過那種能壓垮巨人的痛苦——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覺得自己一無所用,沒有任何先驅者曾經活着走出過這片泥沼,不得不在這泥沼中了此殘生。
這些他都知道。
但他不能和賀予說,這是很疼的。
他只能問。
他記得從前那個醫生,是怎樣安慰滿手鮮血的自己。他只能拙劣模仿,然後以一個正常人的面目,去抱起瑟縮的幼龍。
他知道賀予想要一個伴,想要一點來自同類的鼓舞。
他不是沒有絲毫的憐憫。
但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對自己尚且殘忍至此,又何況對賀予?他唯一的溫柔成了他在賀繼威聘書上籤下的俊秀文字。
在他還力所能及的時候,以一個心理醫生的身份陪伴他,開導他,他能給他的,也就這麼一些幫助了。
這是謝清呈剩下的最後一點精力。
不多。
可他全部都給賀予了。
他爲了真相,失去了夢想。
爲了妹妹,失去了健康。
他爲了戰勝疾病,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
又爲了活下去的意義,失去了自己的平靜和安詳。
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半父,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的歸宿,失去了警銜後又失去了白衣,爲了保護那些甚至都不識得他的師弟師妹們,他甚至連最後容身的講壇也要被驅逐下,連一張書桌都要失去。
他這一生,從那個雨夜起,一直就握不住任何東西。
他永失安寧。
甚至爲了頭腦的清明,他連生而爲人最基本的情緒,他也不得不獻祭掉——他不停地告訴賀予“要冷靜”。可那不是在苛求,也不是在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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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血肉模糊的蒼龍在告訴小小的龍崽,在這條滿是荊棘的路上,怎樣才能走的最遠。
那是守護着他自己跋涉過那樣遙山遠水的咒語。
他希望他能明白。
就這麼多了……他有的東西,他還剩的東西。
他把陪伴給了謝雪,把勇氣給了陳慢,把孝順給了黎姨,把感恩給了秦老。
他把保護給了醫生。
把知識給了學子。
還留一具病軀,可以收斂剩下的罪惡,不解,秘密,痛苦,謾罵——他把它們安放在這具身體裡。
他把這病軀留給自己。
而這病軀的經歷,他一生所遭受的苦難,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沒有用的,唯獨對賀予而言不是。
所以,他把經驗留給了賀予。
那是他拆乾淨了自己的血肉骨頭後,身上最後剩下的,也是唯一可以再饋贈給人的東西。
雖然賀予不怎麼領情,總是不要,總是覺得他說的是錯的,是不理解,是不能感同身受。但他也確實不能再說的更多,更赤/裸了。
他從未打算與之相認,唯有此時此刻,死亡在他們兩人面前降臨。蒼龍將和幼龍一同赴死,他纔在這一刻終於化出龐然羽翅,抻展棘尾龍首,抖落滿身塵埃,從凡人的軀體中破繭而出,在孤島上發出撼顫人心的悲鳴。
他轉過頭,看着那個呆呆望着他的小龍崽。
指爪輕觸。
他說——
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賀予看着他……
賀予無疑是怨的。是深怨的。沒人被欺瞞了這麼久之後還能輕而易舉地釋然。
可是那種怨恨中,好像還有一種,從前從未有過的情緒。
那是小龍看着蒼龍身上縱橫斑駁的深疤時,產生的情緒。那些疤痕太重太深了,可見血,可見肉,可見骨,可見蒼龍胸腔裡那顆緩慢跳動的,病態的心。
正常人受這樣的傷早死了。
不死也一定會求死。
謝清呈這個人,活着的每一刻都是靠着勇氣,都是靠着人心的力量,他的生命裡裝載的全是折磨,哪有半點享受。
原來自己唯一的同類,竟是這樣在竭力地存活着。
水淹及至眸。
漸漸地呼吸都不能再連貫,他們只能靠着偶爾地仰面盡力去攫取最後一點空氣。
——
但攝影棚的穹頂不是完全平整的,有一個窄臺,窄臺上面有個傾斜角,是大水最後會淹及的地方。
可惜窄臺只夠容納一個人,爬上去,就可以再多幾分鐘的生機。
幾分鐘的生機,可以在另一個人被徹底淹沒之後,還能等那麼一時半刻,或許就會有人發現,就會有人帶那個倖存者離開……
賀予沉默着——他在真相面前一言不發地沉默着。
然後,他做了一件讓謝清呈怎麼也沒有想到的事情。
賀予年輕,血熱,在這樣的耗費下,力氣剩下的比謝清呈多很多。
他就用這讓謝清呈無法反抗的力氣,忽然把男人抱到了那窄臺上。
謝清呈掙扎不過他,謝清呈的體力流失的太多了,只是一動,就被賀予從水中狠狠地按住。
少年仰着頭,一雙紅通通的杏眼看着謝清呈。
賀予什麼話也沒再說,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纔好。
他自己的心都已經亂作一團麻,縈繞其中的不知是恨,是傷,是憐,是悔,是求不得,還是悵然失。
他就這麼仰頭望着謝清呈,死死制着他,不讓謝清呈下來,不讓謝清呈和他交換位置。
在冰水徹底淹沒頭頂的那一刻,賀予眼眸溼潤地望着謝清呈,嘴脣一啓一合。
那聲音微弱,像海難中淹沒的屍骸,珍寶……悄然沉入水中。
可是謝清呈確定他還是聽到了。
他聽到那個少年在說話。
就像曾經那個少年冒着危險返回火場,也要救出深陷在火海中那些或許與他有些許相似的病人們一樣。
他說:“如果你能活着。謝清呈。”
“那你一定不要像記得秦慈巖一樣記得我。”
“因爲我討厭你,你騙了我,你拋棄了我……我討厭你,我不要被你記得……我得先走了,以後最孤獨的人是你。你沒有同類了……謝清呈,你戴上假面,回到正常人的社會中去吧。”
“忘記掉這些事。”
“你還沒有那麼老,如果可以活着,你還能夠重頭再來的,去得到一些……你從來沒有過的東西。”
水母沉入汪洋內,沒有脊髓,沒有心臟,沒有眼睛,純澈的就像天空中飄落的一朵雲。
局外人看它們,就像看怪物,這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的生命,怎麼會有感情?
但也許它是有的。
在它短暫的生命中,它曾經很愛很愛這個世界。
或許正是因爲這份超越了血肉之軀的深愛,它們才能在這地球上,度過那漫長的六億五千萬年……
賀予目光溼潤地注視着謝清呈,然後一點一點地,被大水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