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肆意交纏, 因爲兩個人心裡都壓着些事,因爲彼此都能感知到對方身上那種灰暗的情緒,於是近乎是報復命運,嘲弄天數般的在擁抱着。幾乎到了天明時, 這一切才如水波靜止, 慢慢地停下來。
謝清呈現在的身體很不太好, 但冥冥中似乎有一種預感, 感覺就該有這樣一次放縱, 該掙脫俗世、命數、內心的枷鎖, 在猶如天罰的雷聲鼓點裡, 向某種無形的力量示威,哪怕痛徹心扉, 也要有一回這樣瘋狂的糾纏。
賀予是天生不馴順於社會。
謝清呈不一樣, 謝清呈似乎是個完全依照道德框架長成的人,但其實他叛逆起來比誰都兇狠。他的發泄是無聲的,卻也是毀滅式的, 是不計後果的, 彷彿視未來如塵埃。
但未來終究還是要來的。
天矇矇亮的時候,謝清呈被細微的動靜從淺眠中擾醒, 他睜開眼睛,賀予就在他身邊躺着,不知是什麼時候醒來的,又也許年輕人根本就沒有睡。
賀予抱着他, 在單薄的空調被下面相擁着,一雙深黑的杏眸就那麼安靜地望着他。
外面還在下着綿綿的小雨, 晨昏交纏,白晝尚未完全來臨。
謝清呈與賀予互相看了一會兒, 謝清呈聲音很低啞:“什麼時候走?”
“天亮。”
謝清呈應了一聲,想說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想說。
這麼久以來,他們哪次做完之後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氣氛,平靜,寧和,無人忍心打破。事實上,謝清呈應該也沒有這麼寵過賀予,賀予調整自己把他抱得更緊的時候,他微微皺了一下劍眉,覺得疼,卻沒有斥他無禮。
賀予抱着他,心跳透過汗溼的胸膛,傳抵至對方心裡。
他就這樣抱了他很久,好像他們都已經八十歲了,人生都快全劇終了,什麼也不必多想。
“謝清呈。”最後他輕輕地說,“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
“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一天?”
“……”
“一小時?”
“……”
賀予撫摸着他的頭髮,安靜了好一會兒,又似不甘心,又似自嘲似的問:“……那,一秒呢?”
謝清呈閉上眼睛:“……”
他身上都是賀予留下的吻,血肉間是雄性不該有的,違背天倫的罪證,他的心和他的身一樣軟,卻也和他的骨一樣硬。
很久的沉默後,他聽到賀予在他耳鬢邊輕輕地笑:“對不起,是我要的太多了。”
“……”
“我知道,這個你給不了我。”
賀予停了一下,拿了自己枕邊的手機,打開了改裝過的隨身投,幽藍的光芒投在了天花板上,光芒裡是他自己做的水母遊曳的海底流影。
他鬆開謝清呈,看着謝清呈的眼睛,說:“你給我的也已經很好了。我知道那是你僅有的東西了。謝清呈,我知道你心裡對我仍是好的,我不怪你。”
他在猶如深海里那般岑寂的房間內,又一次吻上了謝清呈的嘴脣,吻由淺漸深,情也逐漸轉濃,他復又擁住他,蓋住的被子再次動了起來。
謝清呈是很能忍耐情緒的人,卻不知爲什麼就溼潤了眼睛,呼吸微沉。
他想——
如果這是我最後能給與的。
如果這是最後你能留下的。
哪怕有悖於倫理,也想要一直記得清晰。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賀予已經離開了。
天完全亮了,雨也停了,那個人像是藉着雨水回來的孤龍,雨盡了之後,氤氳的曖霧就飄散不見。
謝清呈躺在凌亂的牀上,望着天花板,他的心裡很亂——他知道賀予是決定擔負起家族的事業,以前那樣肆無忌憚頭破血流的喜愛,今後或許再也沒有了。
這是他從來都在求的一個結局。
如今他終於得償所願。
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心臟應該變得很輕鬆,謝清呈起身,熹微的陽光透過窗,照在他蒼白的皮膚上,窗戶沒有關嚴,有風吹進來,連同着賀予一起離開的,好像是他身上最後那麼一點溫度。
現在都消失了。
他很倦,躺在牀上,許久都沒有起身。
上午十點鐘,他收到了城市新聞公衆號的實時推送,先是黑白照片搶頭的訃告,講全國百強企業家賀繼威身故的消息。
然後便是在線的新聞採訪,採訪的時間,地點,受邀的媒體,都是賀家提前安排好的。
謝清呈看着幾個小時前還像一頭小獸一樣,執拗地擁抱着自己的那個男孩子,此刻已經換上了接受訪談時的黑色考究正裝,平靜得體地應答着媒體的問題,而紅腫着眼睛的呂芝書站在他後面,畫面的最角落是面有不虞之色的賀鯉。
畫面上,賀予的名字下面被打上了賀氏集團繼承人這幾個字。
真的非常奇怪。
明明只是一個會擁着他,和他說,謝清呈,你抱抱我好不好的少年罷了。
而鏡頭裡的年輕賀總儒雅,斯文,面容清麗,談吐得當,杏眸的末梢帶着些微的紅,那是恰到好處的悲哀,是媒體要拍的東西,也是觀衆會審奪的細節,更是賀家所謂父慈子孝的門面。
賀予沒有刻意學過,但他一直以來都很聰明,他做的很好。
“接下來我會在母親的幫助下,讓手上的項目順利落地。”
媒體:“可是目前賀家沒有完成的項目有很多都在海外哦,那是不是說賀總您接下來會經常出國……”
賀予沉靜地坐在實木書桌前,修長的手交疊着:“是的。”
“您的學業還未完成,那您接下來是打算怎樣平衡學業和家族事業呢?”
“我已經準備申請暫時休學一年,因爲我確實還非常年輕,很多事情缺乏經驗,我需要把精力全部集中在打理企業事務上,與我父親共事多年的前輩以及我的母親,兄弟,他們都會給予我最大的幫助。那麼我也不希望辜負他們的期待。等企業回到平穩運行的狀態下之後,我會重新返回校園,完成我的學業。”
媒體:“我這邊問一句題外話,賀總您大學報考的專業是編導,而不是與家族事業相關的醫藥領域,那這樣的選擇完全是出於興趣嗎?還是說是父母的期待呢?”
賀予這次沒有立刻回答,他垂了眼睫,拇指互相把玩着,安靜思索了片刻後,他的視線重新朝向了鏡頭,好像直直地穿出來,落在了屏幕外的某個人身上。
“我很小的時候,有人曾經和我說過,遇到再大的困難,都不應該向苦難屈服。比藥更重要的,是一個人自己內心的強大。我之前一直以爲我報考滬大編導的初心是因爲別的事情,但後來我漸漸明白了,其實是因爲我心裡一直記着他的這句話。”
“內心的力量在某些時候,會比藥物的力量有效得多,而我在這個專業領域若有學有所成,或許就可以把激勵了自己內心的東西,以作品的方式呈現出來。只要有人能看懂,只要有身在困境的人可以因此受到鼓勵和幫助,哪怕很少,我也仍然覺得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不得不說,賀予的氣質很適合在鏡頭前這樣溫文爾雅地談話,他雖然非常年少,私下還瘋得要命,但在明面上,他的風度是遠超呂芝書和賀鯉的,若是今天的講話換作另外兩個,都不太可能會有這樣的效果。
記者:“那賀總可以說一下那個人是誰嗎?是您的父親,還是……”
賀予溫和而不容置否地說:“是我的秘密。”
衛家的電視機前,黎姨的手機上,警局鄭敬風的電腦上,澳洲段聞的外鏈屏幕前……還有,陌雨巷的小屋內。
都傳出了賀予的聲音。
“也是我會替他保守的秘密。”
澳洲某海島上。
段聞架着腿,看着書房裡豎着的屏幕:“他是吃了多少藥,才能維持這樣的冷靜?”
全息投影的賀予新私人醫生安東尼:“我可以說是致死量嗎?”
“……”段聞道,“他肯定不會死吧。”
“他已經熬過來了,就不會死。可憐他最崩潰的時候,他的那位秘密先生因爲發現了衛容的秘密而一直在查案,並不知道賀予那一個月有多難受……而賀予卻是一好起來,就奔去找他了。”安東尼冷笑一聲,“真是瘋子,正常人誰能受得了謝清呈。別說喜歡他了,和他一起生活都足夠把人折磨到死。只有瘋子纔會甘之如飴。”
“你不必那麼說。”段聞淡道,“有些東西,你是不懂的。”
段總這麼開口了,安東尼也不好再反駁什麼,只是全息投影反饋出來的影像裡,他的臉色不算太好看。
過了一會兒,安東尼才幽幽道:“只不過現在,他已經要放棄他了,不是嗎。他父親死了,整個家只有他才能承擔重擔,幸好他腦子還算清醒,他沒有什麼都不要也要站在謝清呈身邊。”
段聞端詳了一會兒屏幕,良久後,乾巴巴地道了句:“但願吧。”
半個小時後,採訪結束了。
謝清呈的手機仍然在那個視頻公號網頁,沒有退出來。
他擡起手,手肘遮上額頭——
謝雪,陳慢……賀予。
他曾焦頭爛額爲之擔憂的三個人,竟都遂了他的心願,在輾轉之間塵埃落定,都有了一個全新的未來。
上天或許總算在這一次聽見了他的心願,讓他寬了心。
破損的小熊玩偶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可以再無任何顧忌地往前走了,去盡最後一點力,報完秦慈巖的恩,然後如果可以……
他要找到那個殺了他父母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