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近情亦倦

鄉近情亦倦

冷夜寒似春不來,苦思夏荷碧難買。蓮心清苦藕芽甜,同根異味笑不解,何哉?龍生九子亦不同,莫若飲酒且開懷。

天幸平安,一路無事。遙望東也紅牆綠瓦,枯枝梅花,竟生絲絲倦意。非是遊子近家情怯,卻是心力交瘁。刻意遲緩腳步,拖到暮色沉沉,藉口“鄭後”威儀,下令紮營城外,通報父王,明晨入城。

正和銘兒閒話,忽報父王特使到了。我心一沉,卻見子敬和鏜兒昂首入帳,擠眉弄眼,神態詭秘。

“特使宣旨吧。”我冷哼一聲,作勢要跪。

子敬忙上前攔住:“主子別!”

鏜兒跟着上前,滿臉帶笑:“三哥,有個好事,有個壞事,你樂意聽哪個先?”

“拿腔作調,好好說話!”這會子還不曉得輕重緩急,真不知道該拿他如何。

“好好好,三哥這個臭脾氣不改改,怎麼騙個公主郡主的當嫂子?”一句話說的滿座人皆色變,就他若無其事,只管把明黃綢子往我手裡一塞,腆着臉喝我的桂花茶去了。

深吸口氣,展開秘旨。

——鍶兒如面:鄭國之行,進退得宜,甚得孤心。然鍶兒身側久空,父心痛之。天下佳人無數,竟無可入眼者?孤雖貴爲一國之君,心實同尋常之父,久盼兒孫承歡膝下。兒可慎思之,勿令父心掛懷!

朱印刺目,筆鋒刺骨,確是父王親筆所書,我沉吟片刻,轉身將聖旨投入火盆,燒個乾乾淨淨。回身一臉平靜,倒是唬住了身後之人。

“三哥,父王說什麼?”銘兒纏住我的腰。

“也沒什麼,滅了鄭,父王褒獎幾句罷了。鄭後平安,累了你們。劉鍶不會說話,也不想拿黃的白的污了情義,”細細看過幾人表情,才緩緩接口,“但劉鍶指天盟誓,若他日負了諸君,定萬劫不復…”

“爺!”

“三哥!”

“別忙跪,”我擺擺手,“話還沒說完。我若負君,定萬劫不復;若君之負我…”

“爺!若子敬有異心,人神共棄!”

“劉鏜折服於三哥,不爲名,不爲利,只爲偌大一個衛國只有三哥讓鏜兒心服!若是有異心,只叫鏜兒生不如死!”

“三哥,三哥!”銘兒死死抱住我的腰,眼角含淚,“如說這話,銘兒真真寒心!不等三哥作實,銘兒願當下就死在三哥面前!”

我卻全無心機的一笑,反手拉起銘兒:“我說了自己不會說話,要是試探你們何須如此?”轉頭對那兩人道:“起來起來,這叫什麼樣子。”

子敬眼帶堅定,鏜兒透着傷痛,我心下明瞭,只一字一頓:“若君負我,雖死,亦無恨!”

三人全都跪倒,身體微顫,銘兒更是哭出聲來。我溫言安撫一番,就叫他們散去,明日再一同進城,方合禮數。

心中數到十,一個白影飄落在我面前。

“爺。”

“嗯。”轉過身,接着品那壺桂花茶。

“這事與子敬、四爺無關,他們先到東也,本欲在城外與三爺您回合,無奈衛王先到一步,四爺…”

“老四當然不會硬碰硬,”我擺擺手,“我只想知道這次是誰告訴的父王。是張廣,還是郭俊?”

白衣人猛地擡起頭來,我目光炯炯,他驚覺失態,忙低下頭來:“饒是跟爺這麼久,還是不習慣,爺這麼着,好似白養我們四個。”

“呵呵,刺探情報,本是影和映的專職,偏生被我派到別的事上,委屈了你這一把好劍。”我捉狹的笑笑。

“奴才不敢。”他一頓,“此次是郭俊。”

“嗯,辛苦了。今夜不用守着我了,你和煙、塘、颯都下去吧,這麼久沒回東也,也該回家看看了。”我溫和的笑着,“幫我問亓老爺子安。”

“替家父謝過三爺!”正要走,我卻想起一事:“慢!”

“爺?”

“嗯,亓檀啊,可知這回父王幫我看上的是哪家的小姐啊?”

“啊?”

難得看到穩如泰山的亓檀如此失態,我腸子都笑痛了,面上卻得平靜無波,真真難人。他定定神纔開口:“這個…奴才沒有查,但颯的消息似乎是有意安俊侯的二郡主。”

安俊侯是父王的六弟,他女兒該着是我九堂妹。記得十二歲上見過一面,長相倒不記得,偏是性子潑辣,硬要搶我的月華劍,冷着臉回了她,以後再沒見過。今年怕是有十六了,二八佳人娶進門,不知是父王想籠絡,還是安俊侯想下注。

“哦,下去吧。”

“爺…”這回換他有事了。

“講!”

“方纔爺何以…這般…”

“呵呵,亓檀啊亓檀,枉你劍法精妙,御心之道真真假假,不妨請教亓老爺子,請他看看我做得對不對。”

“是,亓檀告退。”閃身出門,迅捷無比。

嘴角冷笑,負我,我自是無悔。用人不疑,那是手有實權;疑人不用,那是志得意滿;我無權無勢,縱被負了,也是自然,悔亦無用。

就像亓檀、亓煙、亓塘和亓颯,現下是我的死士,我絕對信賴,亓過當知。但我沒有告訴他的是,除了這四人,我還有很多死士與謀臣。

鐿哥,你當不願見我如此。但無奈,此生註定要還你,欠了別人的,只好與閻王商議着辦了,只願他鐵面無私,罰我生生世世只還你一人才好。

茶既冷,月偏殘,只怨曲高弦易斷。人既遠,情偏存,空悔流年不留魂。流螢點點望新冢,磷光燦燦勁風寒。君不見,欲想入夢難。

進城,□□;進宮,謝恩;進廟,還神。祖宗社稷若是求那些個牌位顯靈,只怕江山早已拱手讓人。偏是定製祖訓,不得不尊。只跪過無數先祖,只念得頭暈眼花,倒不如上陣廝殺來得痛快!臉上還得虔誠康敬,真真折磨人!

好容易熬完繁文縟節,已是日落時分,偏生還得沐浴更衣,打起十二分精神,赴我的慶功宴。

來的什麼人?閉着眼睛都數得出來。

上殿坐着父王王后,兩側是有身份地位的嬪妃;中殿是王室子嗣依年紀爵位就座,有家室的自是熱鬧非凡,似我孤家寡人的就樂得輕閒;下殿自是股肱之臣,如有特許,也可帶家小入殿。

一羣無趣之人,偏要裝得親親熱熱,兄友弟恭,暗裡下套,使絆子,穿小鞋,當人耳報神,一樣兒也不落下。只不知道父王高位,看着心裡滋味如何。

思及此,心中煩亂,不免嘆氣。倒是嚇着爲我更衣的解語、知憂。

“爺,可是不喜歡這衫子?”

“無妨。”

“那爺怎的看都不看,就不怕奴婢把衣服給爺反穿啦?”也就解語這丫頭,敢跟我這麼着。

我睜開眼睛,盯着穿衣鏡。月灰的銀鼠袍子,繡着淺青的邊;腰上扎着鑲鉑金邊的翡翠帶子,下面垂着那塊縈縈的玉佩;頭髮長長一束,用根紫楠木的簪子紮在頂心。多年軍旅生涯沒有磨出一身古銅,倒是把臉憋得更加白了,青楞楞的下巴頦子沒有鬍子渣。雖是身長,卻只得一把瘦骨,這般文弱的樣子,難怪會被戲稱脂粉將軍。只怕“脂粉”還給足了面子,若是我來編派,不叫他個戲子將軍,也是個小生將軍。

皺着眉,知我忌諱這些個,解語怎的還這般糟賤我:“就不能把爺我打扮得英武些?好歹今兒個是我得勝歸來,不是上戲臺子唱《西廂》扮張生。”

她卻白我一眼:“爺就是穿上金甲聖衣也不像呂布,套上鬍子也作不成張飛!何苦折騰奴婢們。”

真真要造反,我眯着眼睛,斜斜的瞅着她:“這倒是爺自個兒的錯啦?”

知憂一拉解語,笑得千嬌百媚:“看爺說的話,不怕慪死人?解語姐姐那是心疼爺,不想您穿鎧甲磨出那些個嚇人的繭子,偏是爺這性子!”

“真是今兒才知道知憂長大了,懂得體貼男人心啦。爺這裡留不住你,早早打發出去配個小子,不耽誤你!”半真半假,權且當是“大戰”之前的輕鬆樂子。

“哎喲,我的好三爺。知道的當您是疼惜奴婢們,不知道的還當您是不念舊情的冷心腸呢!想您門欄那個高啊,好人家一聽是三爺府裡出來的,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收。就算娶進門了,礙着三爺的臉子,還不得當皇天菩薩貢着?真不知是討媳婦兒還是請觀音呢,還是陪着爺吧!”

巧言令色,還歪理滔滔,我哭笑不得:“就那麼一說,偏招你這一頓快嘴!知道的當我是個寬厚的主子,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大奸大惡呢!”頓一頓,自個兒把簪子正正,“說吧,這麼夾槍帶棒的,誰欺負爺的好丫頭啦?看我不把這廝捆來讓你解氣!”

“還能有誰?這天底下也只有爺能把解語姐姐氣得茶不思飯不想…”

知憂掩着嘴只是哧哧的笑,只臊得解語打她的嘴:“好啊,你也來糟踐我,看我不撕了你這小蹄子的嘴!”

說着就來搔知憂的癢,知憂一邊喊着“姐姐饒命”一邊念着“三爺救我”,兩人嬉鬧,倒似穿花蝴蝶,頗有生氣。我只笑不語,自己換上雙錦絲白襪,再套上芽白靴子,拿上月華劍就要出門。兩人這才停下,解語訕訕的:“爺,今兒晚上…”

“回來,我一定回來!”可不想大半夜回來沒個熱臉子,難得找個知情知意的貼心丫頭,我還想多留兩年,“今兒怕是逃不了被灌酒…”

“知道了主子!解語姐昨晚就把蓮子銀露燉上了,還有早早備上了解酒湯,爺就放心吧。”知憂搶着說完,還委屈的望着我,“奴婢們給爺撿蓮子百合的心把手都弄腫了,爺也不看看?”

說着還拉上解語的手伸到我眼前。嫩蔥般的手指頭倒是招人,指尖的紅腫看得我有些心驚,早知如此難撿,就不用麻煩了,憐惜的拉起來捧着:“真是…以後再熬蓮子銀露,別撿這牢什子的了,多放點冰糖也就不苦了。算了,以後別再弄這些個給我吃了,你們也輕省些。”

解語眼圈一紅:“爺出征在外,怎能吃的好?難得回來了,也是花腳貓似的不着家,感情爺是嫌了奴婢,煮甜品這點子小事都招爺煩…”

“唉,解語,跟了我十幾年,還說這話,莫不是要羞死我?知憂,你可記着,將來我碑上別的都不寫,就寫‘無顏見解語女俠’七言即可。”左手拉着解語,右手拍拍知憂的頭,一臉正經。

“噗哧。”兩人忍俊不禁,“偏是爺這張嘴,叫人氣死了又哄活過來!”

“那感情好!”溫和的笑笑,“時辰不早了,我這就去了。”

“爺當心些。”

“無妨,子敬跟着我進宮。”

“爺,要是過了二更天兒,別怪奴婢睡了不應門!”

這丫頭,玲瓏似的心肝,偏生有張利嘴,以後且看她嫁個小子怎生唱戲呢。嘴角含着笑,對早候在門外的子敬一點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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