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段澤豪與麥薇薇獨處的病房,並不是濃情蜜意或是纏綿悱惻,相反的,一種冰冷、指責、憤怒、瘋狂的氣氛在醞釀、堆積。
“麥薇薇,如果不是我出了車禍,我想……”段澤豪不曾用這麼冷漠、這麼無情的語調對她說話,“你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現身。”
麥薇薇沒被他激怒,只是看著他問:“你的肋骨──”
“是不是!”他的吼聲震天。
“來看你是……”
“應付嗎?”
“不是!”麥薇薇不知道他從什麼時候開始脾氣變得這麼差、這麼暴躁、這樣不友善。“我不是來應付的,聽表姊說你出了車禍……”
“你是想來知道我有多嚴重,會不會死掉嗎?”段澤豪不客氣的說:“我不會死!”
“那很好。”很肯定自己是不受歡迎的,那麼她再待這裡也沒有意義了。
於是一句“早日康復”之後,她準備離開病房。或許她和他的緣分真的盡了,哪怕她還有一個關於他的小秘密沒告訴他。
“站住!”他叫住她。
她停下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因爲是斷肋骨,所以段澤豪不太敢用力或是動作太大。他盼了一年多、等了一年多,難道就是爲了把她氣走嗎?浩威已經不在人世,除了她──他的妻子──是他在世上最親的人外,他已經沒有親人了。
“這五百多個日子裡,你在哪裡?”雖然很氣她不告而別,但分開的這段日子她過得如何,他還是要問,還是想知道。
麥薇薇轉回身。她不能就這樣走,她愛他卻不敢承認,在乎他卻不敢明說,她身上還背著十字架,不是她想怎樣就怎樣。
走到他的病牀邊,爲他把枕頭豎好,然後輕輕扶著他靠向枕頭,卻不敢直視他的眼,心想她該怎麼交代這一年多的日子。
如果不是因爲車禍、如果不是肋骨受傷,這會他真的可能會毒打她一頓,她折磨著他的身心已一年多,沒有發瘋算是他幸運。
扣著她的手腕,他沒有打算讓她走。“你最好快點回答我的問題!”
“我人一直在澎湖。”
“你在澎湖做什麼?”他不解。
“過日子。”
“臺北不能讓你過日子嗎?”
麥薇薇忍耐著,病人最大,起碼他還活著,所以她決定暫時當個小女人。“在澎湖……沒有人認識我,我可以率性、不受打擾、自由自在的過日子,我可以不必考慮任何人的感覺、情緒,只做我自己。”
“只做你自己……”段澤豪發出一聲冷哼。“你想過我沒有?!”
麥薇薇瞅了他一眼,然後低頭。
“你有沒有想過我會急瘋?”
“我又不是小孩子。”
“所以即使你不見蹤影,我也只要笑笑就算了,反正你不是小孩子?”他沒有想過要弄痛她,但是這會,他忍不住加重了扣住她手腕的力道。
“好痛!”她脫口而出。
“會有我的心痛嗎?”
“段澤豪……”她討饒。
“麥薇薇,你沒肝沒肺!”他甩掉她的手,但是因爲用力過大,扯動傷口,他的臉一陣扭曲。
“段澤豪……”她怕了,又急又心焦。“要不要我叫醫生?你看起來──”
“不要!”他低吼。
“你不要逞強。”
“我不需要醫生!”
“但是……”這會麥薇薇不敢忤逆他,怕又扯動他的傷口。“段澤豪,你希望我怎麼做?就算你想怪我、修理我,也要等到你的身體好一些再說,我並不是要來令你的病情惡化的。”
段澤豪注視著他,發現一年多不見,在她的身上、臉上多了一種成熟、圓潤、溫暖的氣質,和一年多前的高傲、任性、自我,有很大的差別,她似乎整個人都變柔軟了,不再像刺蝟。
“你是因爲你爸媽的忌日纔回臺北嗎?”他又問。
“是。”
“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段澤豪犀利的目光掃向她。“回澎湖?繼續過你自由自在的日子嗎?”
“我……還沒有想好。”她的確是還沒有想好,她的心肝寶貝還留在澎湖,還託她信任的鄰居照顧著,她不能在臺北停留太久。可是段澤豪車禍受傷,這不在她的計畫之內,她該如何是好?
“還沒想好?”段澤豪憤怒不已。“麥薇薇,我是你老公!我受傷住院,這對你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嗎?”
“你還是我老公?!”她沒多想的脫口問。
“麥、薇、薇!”他咬牙切齒。
“我是說我們還有婚姻關係?”她要問清楚。
“麥薇薇,你是我老婆,在你離開之前是,現在你還是我老婆。”段澤豪決定行使他爲人丈夫的權利。“我要你照顧我!”
“但你可以請看護──”
“我要你!”他冷冷一句。
“但是……”
“我不管你還需要處理什麼事,總之你每天早上來向我報到,我說你可以走時你纔可以走。”段澤豪霸道的指示。
麥薇薇露出有苦說不出的表情。
“你欠我的!”他很酷的提醒她。
“好,我還你!”
真的只能用“使喚”這兩個字來形容段澤豪對麥薇薇的態度。明明他自己能做的事,他全都假手於她,好像他自己完全沒有一點行爲能力,好像他是癱瘓還是植物人一般。
餵飯、喂藥、洗臉,連上個廁所,她都得扶著他、都得幫他開水龍頭,她不相信只是肋骨斷裂就會這麼虛、這麼無能,但……他是病人,所以她決定逆來順受,暫時忍氣吞聲。
甚至當他要求她要爲他擦澡時,她也只能瞪大眼睛,忍耐的開口詢問──
“我請護士來做。”
“護士已經夠忙了,而且你是我老婆。”段澤豪的臉上帶著惡意的笑。
“但我怕會弄痛你。”
“麥薇薇,”他笑得有些曖昧。“我想你不會弄痛我的。”
麥薇薇告訴自己要忍耐,而且她又不是沒有看過他的身體,那一夜……他們熟悉彼此的身體,即使已是一年多前的事,她也應該不會害羞、不知所措纔是,畢竟孩子都生過了,還有什麼她不敢面對、過不了的關卡呢?
段澤豪真的覺得麥薇薇變了。要她幫他擦澡,其實折磨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他仍強烈的想要她,只是現在的他怎麼得到她呢?
“我要喝水。”剛擦過澡的他,現在仍是渾身燥熱。
麥薇薇照做,仍是溫柔的喂他喝水。
“你的身材好像變了。”他盯著她的身體瞧,尤其是她的胸部。
“隨便你說。”她不爲所動。
“你的胸部……豐滿了些。”
“我晚發育吧!”她感到有些不自在。
“這一句話很好笑。”
“那你就笑吧!”
但是段澤豪沒有笑,他在思考要怎麼留下她。肋骨會復元,他會出院,雖然浩威的事他還沒有告訴她,可至少對他們的關係會有幫助。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把麥薇薇留在他身邊,絕不再讓她離開。
“薇薇,你……是不是很慶幸你那時沒有懷孕?”段澤豪忽然提到。
她怔了下,但是馬上恢復鎮定。他別想讓她自亂陣腳,她已經世故、成熟了,有能力面對任何問題。
“沒什麼慶不慶幸。”她含混的回答。
“如果你懷孕了呢?”
“生下來吧!”
“你會生下來?”他目露興奮的神采。
“或許。”她仍是一臉平靜的表情。
“你肯?”
“爲什麼不?”她淡淡一笑。“那也是我的小孩,而且是無辜的生命,我不會因爲自己的酒後失身,就把錯誤推到孩子身上,我會承擔下來。”
段澤豪覺得不對勁,但是又說不出哪裡怪,只記得她的說法和一年多前完全是兩種說詞。
她會留下小孩?她會嗎?!
“段澤豪,你……爲什麼沒有處理我們的婚姻關係?”麥薇薇也提出疑問。
“你失蹤了,我要怎麼處理?”
“我現在回來了,那麼我們──”
“不會離婚!”他的眼睛冒火,好像是在告訴她,這輩子她都不要去想這個問題。“我還不想離婚,你不要作夢了!”
“但你不想要自由嗎?”人說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他耐得住寂寞嗎?
“麥薇薇,是你想要自由吧!”
忍耐!不要生氣!她不想和他有口舌之爭,她問過醫生,大概再三、五天,他就可以出院返家休養,那時她就可以回澎湖了。
“我要你回家。”段澤豪說出口,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回我們的家!”
“我不能……”她輕聲。
“你能!你是我老婆。”
“有些事……”她欲言又止。
“我要行使我做你老公的權利和義務!”以前是他蠢,當濫好人還不是留不住她。現在先把她留下來,以後再想辦法留住她的心。
“可是……”現實逼得麥薇薇露出悽苦的眼神。“很多事還上沒有改變,沒有解決,問題依然存在,段澤豪,很多事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
“麥薇薇,你是一個人,除了你比較親的阿姨、表姊,你沒有其他人了;而我……除了好哥兒們,我也沒有其他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不該互相照顧、互相扶持嗎?”他責問她。
“你還有弟弟。”她提醒他。
段澤豪靜默,一句話也沒有。
“我沒有辦法……”她痛苦道。
“如果我在這次車禍中過世,你……還是不會改變想法?如果我不在人世了,你的堅持和你的怨恨又能給你什麼?”他再問她。
麥薇薇不敢想像要是他真的走了……
“你還學不會‘及時’、‘把握當下’這兩件事嗎?”段澤豪只說到這裡。
怎麼過下半輩子,還是得看她的決定。是要背著仇恨,痛苦一輩子?還是放下仇恨,讓他們攜手共度未來?
終於熬到段澤豪可以出院,麥薇薇認爲她已做到爲人妻的責任,該是她回澎湖,盡爲人母的責任時,段澤豪又命令她得和他回家。
“不!”她不在乎這會還在病房裡,醫生還站在他們身邊。“我要回澎湖。”
“你得和我回家!”段澤豪比她更堅決。“醫生說我還需要特別照料。”
“請看護。”她由衷建議他。
“醫生,請你跟我老婆說。”段澤豪正色的看著他的主治醫生。“我還需要人貼身的陪伴與照顧。”
“不!你只是想要折磨我。”
“麥薇薇,這話好耳熟,不是嗎?”只是他們現在立場對調。
“我還有其他的事。”
“你是指在澎湖自由自在的生活?”
當然有話可以回擊段澤豪,她自覺不欠他了,剛好她的手機響起,所以她對段澤豪比出一個暫停的手勢,她要先接電話。當她看到來電顯示是隔壁的劉太太時,她的心開始狂跳。
“怎麼了,劉太太?”她每晚都會打一通電話給她鄰居,所以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她相信劉太太不會打電話找她。
段澤豪原本不是很注意在聽。
“發燒?嚴重嗎?”麥薇薇一臉焦慮。
不知道是誰發燒,可以讓薇薇這麼擔心。他豎起耳朵仔細聽。
“醫生怎麼說?”她快急哭了。“玫瑰疹?!”
玫瑰疹?!那不是小孩子纔會得的?!段澤豪心中的狐疑漸漸加深。現在是怎麼回事?
“哭鬧不休嗎?”麥薇薇頓足。
小孩子纔會哭鬧不休。
“我馬上回去!”她掛上電話。
段澤豪即使不是一個敏感的男人,這會也該聽出一些端倪,用眼神示意醫生出去。
當麥薇薇也要離開時,他不顧自己還沒有完全康復,站在她面前,伸手擋住她。
“你別想走!”
“段澤豪,我要走!我──”
“你會和我拚命嗎?”
會!她在心中吶喊,她會和他拚命!爲了她的心肝寶貝兒子,她會和任何人拚命!現在她的寶貝得了玫瑰疹,正在發高燒,正哭鬧著要找媽媽,誰敢阻止她,她就宰誰。
“段澤豪,你最好──”
“是我們的孩子,對不對?”段澤豪很快的把所有的事串連起來,她消失了一年多,她身形上的變化、眼中的光芒、個性上的改變,如果不是有小孩,她仍會足以前的那個麥薇薇。
麥薇薇仰頭看他,卻不敢承認。
“男生還是女生?”段澤豪又問。
有種暴風雨要來臨之前那種窒人的平靜,他雖然沒有提高音量,但看起來可怕、駭人極了。
“段澤豪,我……”
“回答我!”
“男生。”她認了。
“你是說……”他強忍著肋骨的疼痛,還有想一把掐死她的衝動。“我有兒子了?!”
“六個月大。”她低低的道。
“我有個六個月大的兒子,而我直到這一刻才知道?”沒有立刻動手K她是因爲他要顧及自己的身體健康,他想要早點真正的完全康復、早點抱抱自己的兒子。“麥薇薇,你竟然……”
“我要趕回澎湖了!”此刻她歸心似箭,擔心兒子的狀況。
“你不會一個人回去!”
“段澤豪……”她心亂如麻。
“我會安排我的私人飛機,”段澤豪冷冷的說:“然後我們再慢慢算帳。”
從澎湖回臺北的路上,麥薇薇不太有機會再抱自己的兒子,除了換尿片、餵奶外。而不顧自己肋骨疼痛的段澤豪,像是擁抱世上無價寶般的抱著自己兒子,也像是想彌補這六個月的空白。
他想掐死麥薇薇,真的想掐死他兒子的媽。
用超高的效率和金錢,段澤豪馬上爲兒子佈置了一間嬰兒房,他請了的小兒科大夫看過,等兒子退了燒、舒服之後,他才決定該好好的和“他的老婆”談一談,該是他們一起面對未來的時刻。
麥薇薇的一顆心七上八下。段澤豪會怎麼做?他會怎麼對她?
段澤豪給自己倒了杯酒,緩緩走到沙發上坐下,他的態度不疾不徐,看起來似乎胸有成竹。
“我要我兒子!”他先聲明。
“那也是我兒子!”
“所以你可以和我一起撫養他,也可以和我打官司爭取他,當然你沒有任何贏面。”段澤豪先告知她。
“你……”她聽了爲之氣結。
“你怎麼說?”
“你以爲你是誰?”她大吼。
“我是孩子的爸爸!”他也不客氣吼回去。“麥薇薇,該結束過去那些恩恩怨怨了,我們三個人……你、寶寶、我,我們該開始我們的新人生了。”
麥薇薇咬著脣,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你爸媽一定希望我們一家三口幸福的在一起。”他平靜的道:“別再和自己過不去了。”
“我也不想啊!”她終於潰堤。
“那就釋放你自己的情緒,不要再逃避我了!”
“我……”
“就算是爲了我們的兒子。”段澤豪不敢奢望她愛他。“薇薇,爲了我們的兒子。”
麥薇薇突然勇敢的看著段澤豪──她兒子的爸,只能在心中默默愛著的男人,她到底還要ㄍ一ㄥ到什麼時候呢?死的人已經上天堂,活著的人……日子無論如何都要繼續下去。
於是她走向了段澤豪所坐的沙發邊,半跪坐在他的面前,從他手中拿走酒杯,擱在茶几上。
“段澤豪,我願意跟你重新開始。”她下定決心。
“你願意?!”他大喜。
“我願意!”她點點頭,不再和自己及段澤豪過不去。“爲了兒子,也爲了我們。”
段澤豪立刻把她拉坐到自己的身上,這會他不去想肋骨,不去想過去的種種,那些都過去了,再多的悲劇、眼淚、怨恨都消失了,新的人生纔是最重要的事,纔是他們該珍惜的。
“薇薇……”他感動不已。
“哪怕我兒子的叔叔是段浩威,是酒駕撞死我父母的兇手,我也……”她揚起釋懷的笑。
“薇薇,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是時候了,該讓她知道事情。
“什麼事?”
“浩威已經死了。”
“什麼?!”麥薇薇整個人彈跳起來,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他不是一直都躲在紐西蘭嗎?怎麼會莫名其妙的就死了?
“可能是報應吧!”段澤豪已走出這個傷痛,接受事實,就如同她終究必須接受事實一樣。“他被一個喝酒開車的婦女撞死了。”
“他是被酒駕婦女撞死的?”
“冥冥之中有報應的,是不是?”
“段澤豪,我……”她該安慰他嗎?她該說些什麼嗎?這消息……她仍需要一些時間消化,段浩威死了!撞死她父母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薇薇,我們現在最親的人只剩彼此和我們的兒子了。”
“似乎是。”
“那麼……”他起身,朝她張開雙臂。“一切重新開始?”
“一切重新開始!”說完,麥薇薇投入他等待的懷抱。“嗯,一切從頭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