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
兩人之間彷彿有一隻巨大的黑洞,瞬間兩個人困住,蘇夕冉走到窗前,輕輕將周峪琿不久前才拉開的窗簾合上,“我有點累了,想要休息。”
陽光在窗簾下方落下金黃色的線,他走近她,輕輕握住她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手,像一片巨大的陰影將她覆蓋,他凝視她的眼睛,過了很久之後才緩緩開口,“棠棠,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昨天你倒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在想一些什麼,我從來沒有那樣驚慌絕望,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可能會這樣失去你……送你來醫院的路上,你不停地流血,我居然害怕你再也不會醒來,我當時想,只要你可以醒來,只要你健康,我願意拿我的一切來交換,我實在沒有辦法想象,經歷了這樣多的波折,最終卻要失去你。”
他的手心滾燙,彷彿他眼中的情緒,那樣濃烈炙熱,讓她不敢逼視,無法呼吸,蘇夕冉鼻子發酸,只是輕聲說,“對不起。”
周峪琿嘆息,聲音裡卻帶着不多見的嚴肅,“你這樣一聲不響跑出醫院,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爲,醫生說你現在的情況極其不穩定,所以我非常擔心,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開車的時候我的手都在發抖……”
他停了停,“從你離開醫院到我找到你只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我卻覺得比一生都要漫長,你說爲了孩子你願意冒任何風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有什麼不測,你讓我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你的父母,他們沒有給你一個完整的家,但是他們一定也希望你可以健康地活下去,那些關心你愛你的人,他們也是一樣。我知道一個母親可以爲了孩子做任何事,我也可以做任何事,只爲讓我愛的人健康平安沒有任何危險。”
他說得很堅定,彷彿根本沒有她質疑的餘地,中央空調的風太涼,蘇夕冉覺得後頸酸涼腫脹,連帶着頭也變得沉重起來,心中涌起另外一股酸澀,她仰起臉,不想讓眼淚落下來。
蘇夕冉聲音哽咽,“你知道嗎?這病還沒有確診的時候我怕極了,害怕是什麼嚴重的絕症,我怕我沒有多少時間再見到你。你爲了做了那麼多事,給了我那麼多美好的東西,除了愛你我沒有辦法爲你做任何事,所以在知道我的身世的時候我選擇離開你,我想這樣你就不會因爲我而困擾,不用面對那些由我而起的難堪。”
她的眼淚無聲落下,他只覺得自己心口開始綿密地疼痛,一下一下,宛如針刺一般。她的臉上帶着悽楚的笑意,“可是我還是會想着你,沒有一刻不在想着你,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留下這個孩子,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他的血液裡永不分離。”
周峪琿很久沒有說話,只是握住她肩膀的手指慢慢鬆開,聲音有點低,“你也累了,我讓人送了午飯來,吃完好好休息。”說完便大步離開,留給她一室沉靜。
躺在牀上的蘇夕冉其實毫無睡意,心裡亂極了,不住地思索他的那些話,那些她認爲的正確的決定現在都動搖起來,從前只是以爲命運給了她這條異常艱難的路,她唯有走下去,朝着那微弱的光亮走下去,不能回頭,不能放棄,因爲她已經沒有了自己。
如今看來,她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便是自己對於別人的意義。
折騰了一早上,外加午飯後的無敵倦意,她終於沉沉睡去,做了一個悠長的白日夢,夢中的情節宏大雜亂,依稀可見童年時蘆葦蕩中的一抹斜陽,或者是青春歲月裡的梔子香氣,抑或是吳枝島撲面而來的還的氣息,那些人那些事如一部無聲的電影,默默放映,醒來卻覺得恍如隔世,病房很靜,她聽見自己的嘆息。
蘇夕冉便這樣在醫院住下來,每天的生活如一隻上了發條的鴨子,輸液,吃飯,去小花園裡散步,一個恍惚便是幾天光景,周峪琿每日準時報道,兩個人卻幾乎沒什麼交流,她知道他會說些什麼,他亦清楚她的迴應。
所以他只是靜靜看她輸液,看她吃飯,不再勸她改變主意,彷彿下定決心這樣陪伴她,度過餘下的光陰。
醫生每日卻依然對她說着相同的話,“鑑於您病情出現反覆,我們還是建議以大人的生命爲重,放棄這個孩子。”
她從最初的堅持變成了最後的沉默,她沒有動搖,只是有一些些不確定。
蘇夕冉沒有想到陸華會來看她,距離上次見她已經快要過去三個月,陸華曬黑一點,精神氣色卻好得多,她靜靜坐在牀邊,嘴角掛着一抹微笑,聲音很輕,“一直在外景,早上才知道你住院的消息。”
陸華神情很是自若,語氣態度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可是蘇夕冉卻真切地感到了她的小心翼翼,眼底深處是濃濃的關切和擔心,她應付任何人一向是從容有度的樣子,也許只有在這個自己面前,纔會有那轉瞬即逝的不知所措的神情。
血緣這東西很是不可思議,它會讓原本的陌生的兩個人之間產生微妙的氣場,蘇夕冉的心一下子變得柔軟起來,她輕聲說,“這個季節拍外景真要命。”
陸華臉上的笑意深了幾分,“可不是。”
接下來卻是長時間的沉默,時間分秒流淌,牀頭櫃上新換的百合上有水珠“啪”地一聲落下,陸華有些自嘲地開口,“看,我們本來是世界上最親近的兩個人,可是現在卻不知道應該對彼此說些什麼,他們都希望我可以勸勸你,可是我並不打算說服任何人,你愛他,所以你願意這樣賭一賭。我理解你的決定,可是……”
她忽然轉過臉,停了幾十秒鐘,聲音有些低,“即便我們中間隔着無法彌補的二十多年,即便我知道誰的勸說也不會改變你的想法,我還是想說,我很擔心你……”
蘇夕冉卻問,“這麼多年,經過了這麼多事,你有沒有後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