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焉趕在電梯門即將關閉的最後一刻出了電梯。
到了家門口就看到坐在地上的崔羽。他抱着跛腿, 神色痛苦,頭上滲出了汗珠。言焉半扶半抱地幫崔羽站起來,她只是幫他起來而已, 可崔羽卻摟着她不放, 隨即毫無徵兆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雖然有點懊惱, 但言焉也不能就這麼丟下崔羽不管吧, 況且他是伴隨她長大, 比親兄弟還親的人。她只好壓制着起伏的情緒,扶崔羽進屋。
他們經過月光鋪路的客廳,到了言焉那間不大的臥室。
靠着窗戶擺着的實木單人牀很舊了, 可言焉還是一眼就認出這是她睡了十幾年的那張。牀頭仍舊貼着張小照片,這是5歲時爸爸給她和小羽用手機拍的, 一共拍了好幾張。
那時候, 爸爸特地用相紙打印出來, 認真又和藹地說:“你們兩個是好朋友,長大後即使分開也不能互相忘記了啊。”
“爸爸, 你說的忘記,就是不記得了嗎?”4歲的言焉問,“我不用看他就可以畫出他的臉,怎麼會忘了呢?”
“叔叔說的是分開後的事。”小小的崔羽插嘴道。
“對,就算分開了也要記得對方。”爸爸說着拍拍言焉的肩膀, “我幫小焉剪開, 你要送給小羽幾張。”
爲什麼還貼在這裡?怎麼會沒人把它揭下去?言焉出神地看照片, 它貼得有點歪了。
崔羽坐在有點薄的牀墊上, 手抓着小腿, 看樣子就很疼。
“我能不能看看。”言焉蹲下來問,伸手就要拉開他的褲腳。
“沒什麼好看的, ”崔羽語氣輕鬆地說,“殘廢的腿有什麼可看的。”
言焉停下手,她今天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殘廢”這個詞了,她很不願意聽到崔羽這麼說自己。
“我覺得你能照顧好自己。”言焉說。
“不然呢?”崔羽邊揉着腿邊問。
“不然什麼?”
崔羽在肖瑤那裡一定受過不少羞辱,周圍人也沒人對他有過好臉色,他整日與酒相伴,沒有朋友,缺少親人的關心。但言焉知道他已經足夠堅強,沒幾個人能像他一樣熬得過醫院裡那些日子,對於一個曾經健康樂觀的年輕人來說,要接受自己變成殘疾這件事本來就很困難,況且他還要被毫無職業道德的心理醫生玩弄於手心裡,這一切都是肖瑤的一己私慾造成的。
想到這裡,言焉呼吸都變得困難,看着崔羽的眼神充滿愧疚和心疼。
“你是不是同情我?”崔羽淡然問。
言焉在崔羽身旁坐下,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其實崔羽的語氣也並沒有要她回答的意思,聽起來都算不上問句。
月光打在兩人背上,可是他們感受不到月光正在慢慢移動。
“你答應我,”言焉看着斑駁的牆面說,“不要再過以前那種生活了,不能再被那些人利用了。”
崔羽笑了,向後坐了坐,伸開胳膊躺在牀上,望向天花板說:“你應該同情我。”
月光落在崔羽身上,言焉終於發現月光在移動,雖然速度慢得很難讓人察覺。
現在的確很晚了,只是她並不想知道時間。不論時間是快是慢,都改變不了她受着煎熬的事實。
她需要剋制一切情感,以及一切非理性衝動,還要經受自責和自我拷問,只是奇怪的是,這種痛苦竟建立在微妙的快樂之上,並且在一點點佔據內心,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憐憫我也沒什麼錯,你是不是感覺對不起我?”崔羽如是說,“你迫使我放棄以前的奢侈生活,投身到你這裡來。”
“對不起,我不同情你,也不憐憫你。”言焉的頭垂得更低了。
崔羽起身從後面抱住言焉道:“不然就陪着我,至少是今天。”
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言焉僵持着等着崔羽放開她,時間和鈴聲一起無限拉長,直到崔羽放開她。她慌亂從包中拿出手機,是應軒打來的,拿起手機的同時她也知道了時間—— 11:04。手指懸在屏幕上方,當她以爲時間果真停滯時,數字竟動了,變成11:05。
長按下啓動鍵,屏幕上彈出操作框,懸在屏幕上方的食指落下去,按在“關機”兩個字上。
要說做過的後悔事,言焉做過不少。犯錯的誘因有很多,有時候因爲恐懼與懦弱,有時候因爲則不夠坦誠。隨着時間的推移,後悔的事不會減少,只會越來越多,可是留給她懺悔的時間遠遠不夠,也正是因爲這樣,纔給了她喘息的時間,而短暫的喘息時間恰恰是快樂的。
任何人只要回自己就會獲得快樂,而一直做自己的人則是天底下最快樂的。和崔羽在一起,至少此時此刻的言焉是天底下最快樂的人之一。
***
直到兩天後,言焉纔回到應軒的修車鋪。回來時,她發現兩天前那種強烈的殺念已基本消失了。
應軒打着哈欠,從樓下走上來,他見了言焉竟沒生氣,臉上甚至帶着欣慰的笑意。
“回來啦。”應軒說。
言焉過去連說了好幾個對不起。
“幸好我知道你去做什麼,不然周馳就要來殺我了。”應軒說。
“他找過我?”言焉問。
“你想呢。”
“大概是擔心我吧。”
“昨天他在我這裡等你,到了半夜還不走。”應軒穿着拖鞋,悠閒地去廚房做早餐。
言焉放下包,跟上去問:“啊?那現在呢,不會還在家裡吧?”
“走了,小夥子很講情義,跟他爸爸一個樣,大概40年前吧,我被一個主控情緒蟲困在屍洞裡18個小時,周馳爸爸差點把化成翻個底朝天,最後硬是在明珠商場頂樓找到我,那時候晨馨和周馳母親還在挪威的一個獵手組做獵手,3年後她們兩個調來我的組,那時我們纔算真正認識。”
言焉聽到晨馨的名字感覺怪怪的,畢竟她的蟲原子就在自己體內。她走進去廚房,把手邊的青菜遞給應軒,問:“教官,你會恨我佔用了你妻子的蟲原子嗎?”
“你想多了。”應軒說,雖然在笑,嘴角卻帶着點苦澀,“說吧,這兩天躲哪裡去了?”
“我和崔羽在一起,在我家裡。”言焉小聲說。
應軒沒有吃驚,說:“你懂得分寸就好,現在你的危機算是解除了,社長昨天就走了,短時間內不會再想着怎麼催眠你了。”說着,他在放了油的煎鍋了打了兩個雞蛋下去。
“教官,你真的不在意我始蟲的那部分嗎?”言焉問。她對應軒說她是獵手而不是始蟲的話印象深刻。
“它寄居在你身體裡而已,不證明你就是它。”應軒說。
“對不起,我那天差點殺你,其實是體內始蟲作怪。我和人類一起,是我不對,不過,我有個想法——”
“我提醒過你好幾次了,不能和人類談戀愛。”應軒打斷言焉的話,“這麼早回來,是不是沒吃早飯?”
言焉點頭,默默跟着應軒來到餐桌旁。西寶不知何時竄出來,它也不變人形,只是用驚恐的眼神看言焉。
門鈴聲突然在這個平靜的清楚響起來,其實算不上門鈴,確切說應該是警報,只要修車鋪外有人敲捲簾門就會促發警報。可是隻有霧社的人知道他們這裡住着人,外人都以爲這裡只是關門已久的修車鋪。
“是誰?太早了吧。”言焉問。
應軒起身朝外走,西寶噗地一聲變成人形,跟了上去。
打開卷簾門時,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站在晨間濛濛的霧氣中。
“兩位委員好久不見了,快請進來。”應軒說着把人迎進來。
“應殺獵,好久不見了啊。”穿紅色運動套裝的高個子女人說。
“是啊,最近工作還是那麼忙嗎?”應軒問。
“仍舊忙得焦頭爛額。”男的說。
這男的打扮得也像個晨練的,穿着運動服,還帶着毛線帽,蒜頭鼻子上搭着副白框眼鏡,表情兇惡。
“上次見面還是兩年前呢。”女人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悠閒地微笑着說,這樣子就像個深藏不露很有心機的企業家。
言焉身後的西寶突然喵地大叫一聲,聲音特別尖利,嚇得毛線帽男子身體一抖,伸長脖子看西寶,表情則是由驚轉喜。
“西寶啊,小女孩也長大了啊。”毛線帽男說,“以前還是個小不點呢,那時候我剛進霧社,想起來那是我辦的第一個案子。”
女人大笑,說:“定點的小案子,虧你記得清楚,走吧應殺獵,我們進去說說別的事。”
幾個人下到地下室內。
兩位客人在客廳裡四處張望,毛線帽不停地搓着兩手,像是冷一樣。他有點駝背,又戴着眼鏡,每每看人的時候都從下往上看,就像是偷看似的,可因爲表情兇,就一點不覺得他是懦弱。
言焉給兩人端了熱茶,儘量做到禮貌周到。兩人來者不善,一看就是決不能虧待的主兒。
“先喝杯熱茶,暖和暖和再說吧。”應軒說。
站在門口遲遲不進來的西寶打起嗝來,應軒給了她一個眼色,示意她下樓去。西寶大步穿過客廳,撲通撲通地下了樓。
紅衣女人喝了一口茶,呼出一口熱氣,從容地坐進沙發裡,慢悠悠開口:“我們來呢,是爲了辦一件案子。”
“你叫言焉?”毛線帽突然衝到言焉面前問。
“您好,我是叫言焉。”言焉回答。
“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毛線帽緊接着說。
應軒說,“兩位風紀委員這麼一大早出來辦事,一定還沒吃早飯吧,在我這裡吃上一點再辦事也……”
“不不。”女人突兀地打斷應軒的話,說,“我們可不止沒吃早飯,昨晚連睡都沒沒怎麼睡的。”
“對,我們通宵工作。”毛線帽說。
“兩位什麼時候到的化成?”應軒問,面上已沒有先前那麼溫和。
“來了半個月了。”毛線帽說,“我們的路線不固定,抽查到化成也是事先沒料到的。”
“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我們是來辦事的。”女人說。
“跟言焉有關係?”應軒問。
“確實是她的案子。”女人說,“我們一年到頭查的最多的就是新獵手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