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羽比言焉只大一個月零三天,他們從小就在一起玩,兩家更是隻住樓上樓下,兩人的父母都在第一電子的科研開發部工作,關係自然好得很。
言焉記得最清楚的事幾乎都發生在6歲到8歲那三年。
6歲時她和小羽兩個才那麼一丁點,那一年他們兩家結伴去海邊度假,所有人一起給她慶祝生日。也是在同一年,她的爸爸媽媽突然不告而別,從此失蹤。家裡走了兩個人又來了兩個人,她開始和姥姥、姥爺一起生活。
那段時間言焉在樓下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她要等爸媽回來。崔羽不顧父母的責罵一直陪着她。那時候她認爲世界上的一切都可能變,唯獨崔羽不會變。
可世上的事哪有不變的呢。自從崔羽疏遠他,而後又舉家搬走後,她便漸漸悟出了這個道理。
小學一年級的下學期,她突然得了病,眼睛也跟着變成了紅色。心臟和大腦劇烈疼痛,直疼得她暈死過去,這種疼痛是那樣小的女孩無法忍受的,而精神上的折磨更是常人無法想象的。她變得暴躁,常常會想要破壞掉周圍的一切,而她也真的那樣做了,家裡的東西被她砸了一大半。最可怕的是,她心裡也跟着充滿了仇恨。
醫生表面上建議她修養一段時間,其實也只是怕她傷害到別人而已。
那時她七歲,同齡的孩子都在上學,她爲了養病不得不休學在家。
休學不久後的一天,趁着姥姥和姥爺不在家,她一個人偷偷出了門,只是爲了去學校看看崔羽。正巧趕上學生放學,昔日的小同學們把她圍堵在小衚衕裡。
在言焉被按在地上挨打受罵時,她看到站在衚衕口的崔羽。那時的她只有一個念頭,要去找他問個清楚,問他爲什麼不再和她做朋友?她越想越急,越着急身體就愈發不受控制。她狠狠咬了幾個孩子,掙脫了出去,拼命跑到崔羽面前,大聲問出了心理的疑問。
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
當時言焉甚至以爲他患上了啞巴症。自從自己得了病後,她以爲像她這樣大的小孩就是愛生病的,這種事姥姥和姥爺也跟她講過好多次,讓她深信不疑。
只是她生病可以,因爲被父母丟下的孩子就該受苦。可崔羽怎麼能生病呢?她恨透了他的病,一種恐怖感襲來,她一把抓住崔羽的手腕,從他的小臂上咬下一塊肉來。
***
在站點下了車,言焉沿着馬路慢慢走。她的思緒像層層交疊的蛛網一樣,它們不斷增生,填滿了大腦的邊邊角角。
她想起那之後自己住進精神療養院,在那個可怕的地方住了整整一年,那是對她傷人的懲罰。那一年是她的惡夢,就算死她也不願再回去,忍耐和剋制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的。
“孩子。”路邊一個老婆婆叫言焉。
言焉沒有聽見,繼續向前走。
“孩子。”老婆婆又叫了一聲。
這一次,老婆婆的聲音異常清亮,就像打在了言焉後背上一樣。她停下腳步,看向叫她的人。
她看見了這位婆婆。她很老了,沒有一百歲,也有八、九十歲了。她穿着樸素的灰色薄毛衫,兩手拄着柺杖,駝背很嚴重,頭髮幾乎全白了。
“您叫我嗎?”言焉走過去問婆婆。
“是啊,孩子。”婆婆說。她拉上言焉的手向路邊的站臺走,在鐵製的長椅上坐下來,並示意她也坐下。
言焉挨着婆婆坐下來。婆婆已經這樣老了,是不會傷害人的,而且婆婆讓她想起自己最愛的姥姥。
“你看起來很煩惱。”婆婆說,語氣親和。
言焉點點頭,她突然很想和這位陌生的婆婆說說話,卻不知從何說起,於是就說出此時腦中最先想到的話:“我兒時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即使我爸爸媽媽不要我了他都沒有嫌棄我,可是突然有一天他開始討厭我了,不再理我,看見我被人欺負也無動於衷。”
“然後呢?”婆婆問。
“我傷害了他,我就沒了朋友。”言焉淡淡的說,“我是怪物,婆婆您大概看不清我。”
她覺得婆婆一定和姥姥一樣是老花眼,她現在準沒看清她的紅眼睛。
“我看得很清楚,你可一點也不像怪物。”婆婆說。
即使看到了,她也只是以爲她得了紅眼病吧。“我讓自己看起來和別人差不多,其實不是。”她說。
“是這樣嗎?”婆婆似是漫不經心地問。
言焉覺得很驚訝。是這樣嗎?可是很快她就停止了這個無意義的自我發問。
“事實上我熬過來了,而且現在我活得還不錯。”言焉說完沉默了半晌,她想起徐婷和那些屍體,不自覺地喃喃自語道:“可是他們……”
“他們死了是嗎?”婆婆說。她的話明顯是接着言焉的話說的。
言焉猛地站起來,看向絲毫看不出異樣的老人。
“不要怕,孩子。”婆婆笑着說。她笑起來嘴角連同皺紋都跟着向上彎。
言焉感覺頭嗡嗡作響,喉嚨裡像卡了鐵塊。她嚥了口吐沫,像是生怕被別人聽見一樣壓低聲音問:“您是怎麼知道的?”
他們身邊除了勻速駛過的車輛外,空無一人,而她的聲音低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
婆婆緩緩地說:“孩子,如果你想知道點什麼,就來找祁婆婆我吧,我們就住在江北路499號。”
言焉吃驚地看着她,眨眼之間,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婆婆的柺杖也從木製變成銀白色的金屬材質。她深吸一口氣,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當她認爲這只是一場絕妙的魔術時,更驚人的事情發生了。
差不多也是在眨眼間,面前的婆婆不見了。她四處張望仍找不到她的身影,差不多兩分鐘後,當她再次找到婆婆時她嚇壞了,婆婆正慢悠悠地走在不遠處的天橋上。
“江北路499號”,言焉的腦中不停重複着這個地址。
此時她回舅舅家的念頭變得更微小了。她不願意回去,那裡不是她的家,三年前她纔開始和舅舅的家人一起生活。
再走幾分鐘就到舅舅家的小區了。
轉過路口,踏上每天上下學都要經過的香林街。路上的行人都在看她,就像看一隻怪物,她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一副狼狽樣。她也早就習慣了被人們這樣看着。
她越走越慢,最後停下腳步。擡頭時她發現街對面的修車鋪,燈牌上寫着:F汽車維修。這家修車鋪就和他的名字一樣奇怪,言焉很少看見它營業,大多數時候捲簾門都是緊緊關着的,而今天卻是開着。
出於好奇,言焉穿過街道走過去。剛來到了F汽車維修門口,她便聽到了熟悉的貓叫聲,她不會聽錯,那西寶的叫聲。兩個星期前,田明把西寶丟到了很遠的郊區,舅舅並也沒有加以阻止。她確信在那個家裡如果還有人愛西寶,那麼就只會是她了。可是在其他人面前,她從未表現出對貓的偏愛。西寶是田明的所屬物,她不會跟田明搶任何東西。
難道西寶真的從那麼遠的地方跑回來了嗎?
她走進修車鋪。裡面有很濃的金屬和汽油味道,她見到一輛沒了四個輪子的轎車被千斤頂支起來,一輛打開前蓋待修的車,以及一輛被肢解的車,地上散放着些工具和汽車零件。
很快她便看見一個男人,他應該是修車工。他背對着言焉坐着,穿着深藍色的工裝,頭上反戴着鴨舌帽。貓叫聲正是從他那裡傳出來的。
“請問。”言焉說。
修車工轉過身,言焉一眼便看見了他懷裡抱着的西寶,它的前腿上纏着白色的紗布。
“它怎麼了?”言焉馬上問。
修車工起身面對了言焉。他手裡拿着一卷紗布,另一頭纏在西寶腿上。
“它受了點傷。”修車工說。
西寶的藍眼睛溼漉漉的。它看起來吃了不少苦,原來順滑的毛現在都打結了,脖子和腿上還帶着血污,全身都髒透了。如果不是叫聲和眼睛,言焉可能根本沒法認出這就是西寶。
“西寶。”言焉輕喚了一聲。
西寶喵喵地叫,聲音很微弱,藍眼睛不停閃爍,就像受了委屈後見到家長的小孩兒。
“你認識這隻貓?”修車工開口問。他大概二十二、三歲,聲音很沉穩又很暖。
“它和我住過一段時間,前些天被丟掉了。”她平靜地說。
修車工笑了笑,他臉上的笑容和他的聲音一樣柔和,讓人看了安心。他看起來年輕,言談舉止卻極禮貌謙恭,他的衣服上和臉上雖然也有髒污,但看起來真的不太像一名常年跟機械和汽油打交道的人。
看着他時,言焉竟聯想到一些個才華出衆的文人和藝術家。在她的想象中,這個人的工作不是修車,而是正在創作大型壁畫的畫家。她這樣想了一下非但不覺得多麼奇怪,竟感覺很合適,其實她並不是常常有奇思妙想的人。
西寶突然掙脫修車工,看樣子是要朝着言焉來。但它腳上受了傷,造成身體不能平衡,別說是跑,就算走都是歪歪斜斜的。言焉急忙上前,蹲下身抱起貓。它腳上的紗布還沒有纏完,長長的拖在地上,另一頭則還在修車工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