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言焉突然說。
喉嚨中突然發出的聲音讓她從畫中緩過神來。她轉頭看向窗外,太陽正忙着西沉,夕陽的光讓雲朵展現出龐大的體積。風吹動窗簾,涼風涌進來,室溫驟然降低。她起身走過去,立在窗口,伸出手握住了窗把手。
“關緊它,趕快回家。”她心說。
心聲就像上滿發條的機械鬧鐘一樣,猝不及防地響起。可心聲對行動所產生的影響力卻沒有想象中大。雖然握着窗把手的手積聚着力量,手臂的肌肉繃得足夠緊實,但她的動作仍然遲緩得幾乎無法察覺。
風聲過耳,空中的雲層洶涌。言焉感覺自己的耳朵裡像裝了高倍數的擴音器,她聽見震耳欲聾的呼嘯聲,看見被紅紫色陽光染了色的雲層轉瞬間變成千軍萬馬的戰場。兩軍交戰中,戰士揮舞鋒利的戰刀,攔腰將敵人劈成兩段。鮮活的場景投射在她紅色透明的眼睛裡。人體四分五裂之時,血液噴涌而出,落到了她的眼中。
言焉驚覺心臟猛烈地衝撞胸腔。她咬緊牙關,拼命拉回視線,大力關緊了窗戶。
“可惡!”言焉說出這兩個字時心臟就像要和聲音同時衝出來一樣。
她強力剋制着自己的破壞慾,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穩定心神。
然後,回身去收拾畫具,收起畫紙,把畫具通通裝進畫箱中。完成以上工作時,她的頭就像要炸裂一般,胸腔裡則像生起了紅彤彤的爐火。手慌亂地伸進衣服口袋中,掏出藥瓶,倒出三顆,仰頭直接吞了下去。這是她除畫畫外,對付心魔的另一個辦法。不能否認,這個辦法是最奏效的,藥片能夠讓她快速平靜下來,但也會令大腦的運轉變得遲緩。只是以前的心魔是沉默的,而如今,他卻學會了講話,這藥能否起效便成了未知數。
言焉背靠着門癱坐在地上。
“今天不想去了。”她想。
正想着時,舅舅來了電話。他叮囑她早點回家,注意安全,以及別忘了吃藥。她跟舅舅說半個小時後就能到家。
又坐了估摸5分鐘,她起身背上畫筒、拎起畫箱就準備開門出去。這時她感覺耳邊的嘈雜聲降低了不少,她慶幸這藥仍然起了作用。於是,她在心裡對自己說:“老老實實不要惹事,盡所有努力控制情緒,一切都會好的。”
然而此時門外走廊上傳來隱約的說話聲。熟悉的聲音馬上刺激了言焉的神經,她停止轉動門把手,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靜靜地聽外面的聲音,久違的焦躁感涌上心頭。
一開始她還不敢相信,可當說話聲漸漸清晰起來後,她就幾乎可以確信,這些人正是分別了一年的初中同學。
“小婊|子混進重點高中了。”一個男生高聲叫嚷,“喂!那小子說她在哪個教室?”
“美術教室。”另一個男生回答。
“那個呆頭鵝跑哪裡去了?”第一個說話的男生接着問,“我們又沒來過78中,怎麼會知道是哪間教室!”
“他去撒尿了。”第三個男生答。
“教室門牌那麼大,你們又不是不認字!”這次說話的是個女生。
言焉貼着門站着。她向畫室內看看,考慮着怎麼逃走。她感覺很奇怪,雖然現在是假期,但大門口警務室的大叔們可是嚴防死守的,況且高三的學生還在上課。更令她不解的是,就算這幾個人偷偷混了進來,可他們又是怎麼會知道她在美術教室的呢?
“我們班的學霸馬猴都沒考進來,她怎麼進的這學校?”男生問。
“別酸了,她比你學習好就行了。”女生說。
腳步聲和說話聲越來越近了,這期間外面還夾雜着有規律的踢門聲。顯然他們正在一間間教室找她。
“她舅舅是78中的老師,走後門自費唄。”男生說。
“好像並不是,她的畫得了大獎了,她是特招生。”女生說。
“知道你是她假閨蜜,行了!”男生開始沒好氣地說,“我說這麼多教室,到底是哪一間啊?”
言焉握緊拳頭,上齒狠咬住下脣。她通過聲音就能知道他們一個個都是誰。
走廊傳來一陣譏笑聲,然後他們又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話。
“我敢肯定她是色盲,她那兩個眼珠子,一睜眼,眼前準是紅彤彤的。”
“那個書呆子不會騙我們吧,破學校怎麼一個人都沒有?跟個鬼樓一樣,真無聊。”
“黎天元說她這些天每天都會來畫畫的。”
“撒個尿哪用得了這麼長時間,快叫他上來。”
接着,他們住了聲,外面出現了短暫的安靜。
“老同學見上一面不容易。”男生突然大聲喊道,“言焉,言焉,你出來啊!”
言焉早就感覺不對了,他們這麼大聲說話和叫喊竟沒人聽見,難道學校裡的人都走光了不成。
她的手緊握着門把手,此時她心裡清楚得很,今天只要被他們抓到了,那她就決不會有好下場。
每次面對這樣的人,她都會想象自己是困在牢籠中的獅子,一直忍耐着人類的虐待。作爲獅子,她可以衝破牢籠。但很不幸,她的內心世界中始終有個令人作嘔的天使存在,這是她對自己善意一面的擬人化稱呼,因爲這個善意的天使總要在關鍵時刻提醒她:“不能讓自己陷入更痛苦的境地,不要讓舅舅和親人失望,不能讓人知道你果真是個怪胎。”
每到這個時候,任由言焉說上一萬遍“我本就是怪物”也無濟於事,她必須忍受那許多“微不足道”的痛苦。而天使的慣用伎倆便是不失時機地補充道:“對於怪胎來說,只有忍耐纔是最佳的保護|傘。”
“言焉!小惡魔,你出來吧!”男生高喊道。
男生的話音剛落,言焉的口袋中響起了突兀的音樂聲,是她的手機。
她猛地推開門,同學們的位置距離這間教室很近,至多不過20米。他們見到言焉,一個個顯得很吃驚的樣子。而言焉卻沒有因爲瞟了他們一眼而更多的浪費時間,她沿着走廊,朝着這些人的相反方向跑去。
“快抓住她!”身後的人高喊。
畫箱中畫具震動的聲音、雜亂急促的腳步聲、不急不緩的手機鈴聲、不斷加速的呼吸與心跳聲,這所有聲音一齊伴隨言焉向前跑。還沒到電梯門口,她就伸長手按下樓的按鈕,可很快她就發現,電梯似乎壞了,指示燈始終是灰暗的。
“來人啊!”她大喊。
身後的人小跑追上來,言焉突然轉身朝樓梯衝去。疤頭男生的手差點抓到她的衣角。
她不顧一切地向樓下跑,卻在轉彎處迎面和一個上樓的人撞在一起。衝擊力令她身體後仰,要不是急忙扶住了扶手,她一定就摔倒了。剛穩住身體,她便下意識地伸手推面前的人。怎料那人飛快地抓住她的手腕,他的力氣大得出奇。此時,言焉不得不擡起頭看這個人。
他是一個比自己高了兩個頭的男生,戴着圓框眼鏡,臉上長了很多青春痣。對這個男生她還算有些印象,他也是高一的學生,但他們不是同班。
“言,言……言焉,是我,你別走啊。”男生說話弱氣極了,模樣也拘謹扭捏。
“放開我。”言焉說。她很着急,但語氣依舊平緩。她常這樣說話,別人幾乎聽不出任何的情緒和情感波動。
“黎天元,不能放她走,可是你讓我們來的。”樓梯上頭傳來老同學高昂的聲音。
言焉轉過頭,看見那幾個人居高臨下地從樓梯上向下走。領頭的是一男一女,男生個子挺高,頭髮非常短,幾近全禿,右額上有一條約5釐米長的細疤,身邊的女生被他摟在懷中,兩人東搖西晃地下臺階,那樣子就跟連體人一樣。女生半長的頭髮披散在肩頭,她穿着隨意的黑色休閒服,這女生叫徐婷。不消說,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在倆人身後還跟着兩個嬉皮笑臉的男生。
此時決不可能出現老同學相逢的感人場面。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只是言焉眼裡的顏色卻紅得過分了。
徐婷臉上擠出笑來,和言焉瞬間的對視後就移開了視線。她扭頭對身邊的男生說:“沒什麼意思,你們打她幾下就行了,我都餓了,午飯也沒吃好。”
趁着徐婷說話之際,言焉突然用鞋跟狠狠踩上黎天元的腳。他疼得大叫一聲,隨即鬆開了手。言焉推開他就朝樓下跑。
這種程度的反擊在言焉來說是很少發生的,只是最近她又開始信奉一個道理:適當的反擊能夠避免更進一步的衝突。其實許多年前她就屢次嘗試過,可結果是,積極的處理方式只適合普通人,而她卻是個怪物。現實殘酷,她偶爾也會生出可怕的念頭,比如現在她就是這樣想的:“如果脊椎裡的怪物要出去,我也許會放出他。”
“你別跑啊,怎麼翻臉不認人啊。”不懷好意的話中夾雜着尖銳的笑聲盤旋在樓道中,並且緊跟着更加可憎的回聲。
言焉一刻不停地向下跑。當她聽不見“追兵”的聲音時,同時也察覺到腳下的樓梯似乎長得超出了現實。她擡頭向上看,空蕩的樓道里竟沒有一個人。這一切都太奇怪了,就像是一個惡夢。
令人不安的安靜使她放緩了腳步,踏上走廊的地面,來到最近的窗口向外看。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其實已經身在二樓。
現實沒有給她深思的機會,樓梯口露出老同學們嘲笑的嘴臉。他們優哉遊哉地走上來。
“我是不是該殺死他們?”言焉在心裡問自己。
每當這個時候,她稱之爲“惡魔”的怪物就會躍躍欲試。8年前患病時,她就能清楚地感受到它的存在,那種感覺雖然無法言明,卻極真切。此刻惡魔就像一位高傲的將軍,不停地教唆言焉這名小士兵戰鬥,而小兵在將軍面前則顯得相當傲慢,她呵斥將軍退下。
“殺掉他們。”惡魔說。脊椎中的聲音完全是命令式的。
言焉還未來得及反應之時,有兩隻無形的大手突然抓住她的兩個腳踝,大力地向前推着她,使她無法後退。可是,就算身後有千斤鐵板阻擋也得穿過去。言焉這樣想着,也這樣努力着。強大的剋制力使她的右腳向後退出一步。
此刻眼前幾個人卻猛地撲上來。他們就像如飢似渴的惡狼一般,輕而易舉地抓住她,把她推進身後的衛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