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月鏡流螢已去,獨剩滿林的竹花飛灑漫天,花雨似若一片白茫茫的霧靄,天光已然乍現,透着析入枝椏的光,剔透仿若琉璃。
光下看不見任何風景,唯有眼前這一片花海與漫天的花雨,灼灼風華,又透着悄無聲息的寂靜與蒼涼。
巫瑞站着竹花的光影下,這時忽然起了風,那些尤未離去的白花猛然掙脫了竹枝,愈飛愈高,然後又輕輕柔柔的墜落下來,有一朵微微貼於他肩頭上,隨着胸膛的起伏細細碎碎的抖了抖,衣袖輕抖,便軟弱無力的順着衣裳滾落在地。
風裡送來一人輕而慢的腳步聲,還有不急不緩的呼吸聲。
他轉過身來端詳面前這個陌生人,卻只看見了踩踏竹花清香而來的談慕丹,滿身風采,倒像極了這些刻骨嶙峋的青竹。
這般好的風光,這般好的風景,這般好的風月,卻是這般不解風情的兩個人站在這兒。
既不爲談花踏青而來,亦不爲談情說愛而來,更不爲談風弄月而來,只是兩個今日偏生有緣要撞見的陌生人,意外的初次相見罷了。
巫瑞覺得真是有意思極了,他喜歡緣分與有緣分的人,便彎脣莞爾一笑,眉梢眼間化去淡漠冰涼,重盛滿池春水,然後問了這個青年一句:“你就是談慕丹?”
他已經知道答案,因此也不在意答案是什麼。
穿着墨紫紗衣的青年微微低垂着眉目,安安靜靜道:“一個路過的觀景人罷了,恰好姓談,名慕丹,又能怎樣?”他說完後,微微擡起頭來看着巫瑞,眉眼裡似若有隱隱約約,叫人捉摸不定的笑意,又很輕很淡,淡的彷彿一眨眼就會悄無聲息的不見一般。
而巫瑞卻只是癡癡的看着這青年擡起頭來露出的眉眼,只覺得他生得好看,好看的像是南青每年秋入冬日時迎來的第一場雪,凜冽而鋒銳,那種驚心動魄而又倍感危險的驚豔。
“那麼,你呢?”談慕丹淡淡道,“另一位路過的觀景人。”
“何以見得我是觀景人。”巫瑞攜滿袖落花,眼眸定在了談慕丹被竹花染得雪白的長髮,看那些青絲隱隱約約順着風飛揚,抖落下一朵朵細小幼嫩的竹花。
談慕丹終於無聲無息的笑了起來,不算太濃,但已比方纔好上許多,微微彎着眸子,他柔聲道:“憑你還沒殺我,又不是我的朋友。”
“巫瑞。”巫瑞朗聲笑道,“我叫巫瑞,巫蠱的巫,祥瑞的瑞。你且好好記着吧,說不準我便要殺你了,也說不準,我要與你成朋友了。”
“我記住了。”談慕丹看了看巫瑞的面孔,微微笑道,“這一生也絕不會忘了的,這世上第一個恐怕也是唯一一個有趣到既要殺我又要與我做朋友的陌生人。”
巫瑞的心,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湖面一般,激起了些許波瀾,然而漣漪卻愈發大了起來,層層疊疊的縈繞開去。
癡思出乎意料的安靜。
“看來你的仇家很多。”巫瑞笑了笑,他還不像十年後的自己那般成熟老練的去對談慕丹癡情專注,尚帶着一些本不應離去的壞心眼,近乎戲謔與嘲笑般看着眼前這個形貌端麗的青年人,背過手去,微微側了側頭,像是帶着難以捉摸的壞心眼一般看着談慕丹,“那麼你猜,我會是你的仇家,還是你的朋友?”
談慕丹從容不迫,輕輕覷了他一眼,眉目彷彿又透出一些溫婉的柔意來,含笑道:“你最好哪個都不是,當我的朋友跟我的仇家,都不是太容易的事。”他瘦削的腰肢上纏着一條同樣纖長雪白的長鞭,若是不注意,便錯眼成一條銀色長帶。
“你是在威脅我?還是在勸我。”巫瑞輕輕拍去衣上落滿的竹花,看着光禿禿的竹枝嘖嘖做聲。
“我是在說實話。”談慕丹笑道,“我的仇家多數活不過第二天,我的朋友多數命途多舛,崑崙飲雪,西海尋珠,踏登天路千重,歷生死百千劫。我喜愛這般折磨他們,做朋友倒不如做我的仇家。”
巫瑞搖了搖頭道:“看起來,當你的朋友的確很麻煩,可我也不想當你的仇家,但既然現在認識了,我自然也不能做你的陌生人。那麼,我就當你生命裡的觀景人好了,我不喜歡海,不如去崑崙飲雪,我聽你們中原人說過,雪水能泡酒,泡茶,還是一味上等的水。我從來沒有喝過,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好啊。”談慕丹輕輕一笑,他溫婉的眉眼裡彷彿透着尖銳的鋒利,活像是一條長而鮮紅的情絲,“待明年崑崙雪化,咱們一同上山巔飲雪,觀景人。”
巫瑞的心,被那道鋒利割傷,而傷口卻又被情絲緊緊束縛住。
約莫是系得太緊了,巫瑞當時,竟半分都不覺得疼。
只是後來十年,每一時每一刻,都痛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