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林夕被送到醫院,在急診醫生的搶救下,她清醒過來一小段時間,渾身冷汗涔涔,意識模糊,雙脣灰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眼神也十分渙散,隨後就又昏迷了過去。

向南一直緊張地等在外面,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那雙平日裡看起來沉穩深邃的眼眸,此刻充滿慌亂的無助和焦灼,連手都止不住地發抖。

他從來沒見過她那樣,虛弱得彷彿隨時要拋下他而去。

想起以前她得闌尾炎,他也是像這樣抱着她送到醫院,那時他同樣擔心和緊張,但從她發痛的部位,他猜到可能是闌尾炎,那不是什麼大病,所以他並不感到恐慌。

但這次不同。

他不知道她是怎麼了,前一秒看她還好好的,下一秒整個人就倒在了地上,叫都叫不醒。

不知道病因,就有了很大的想象空間,他甚至下意識地往最壞的地方考慮,她會不會真就這麼沒了?

這個可能性一旦浮現在腦海,鋪天蓋地的恐懼立刻就呼嘯而來,他頓時眼眶酸脹,呼吸急促,生平第一次感到雙腿發軟,連站都站不住,要扶着牆面,才能勉強支撐住身體。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他第一次想要相信,想要祈求,只要能讓她平安地醒過來,他什麼代價都願意付。

可是沒有神來回應。

任他身家多少億,如何叱吒風雲,現在還不是什麼都無法爲她做,他只能無力地,眼睜睜地看着,等着。

搶救的每一秒,對他來說,都像一個世紀那麼久。

好在初步診斷的結果,並無大礙,只是血壓血兩項指標偏低。

聽見她安全無虞,向南這纔敢鬆一口大氣,併爲剛纔自己嚇自己感到有些狼狽可笑,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如鼠。

醫生給她掛了水後送到病房,留院觀察,問他:“病人之前有過低血壓,低血的病史麼?”

向南稍作回憶,微微搖頭:“應該沒有。”

他們在一起十年,見她得過闌尾炎,感冒發燒身體過敏,倒是沒聽過她有低血壓低血。

“那病人最近有沒有受過什麼內傷外傷,導致出血,或者得過重大疾病?”

向南一愣,跟着陷入沉默,受傷?大病?難道是因爲這些,所以她才暈倒?

但是自從林夕離開,兩人已經分手了小半年,這期間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一點都不清楚,也不敢胡亂猜測,只能愧疚地搖搖頭:“爲什麼這麼問?”

醫生錯愕,他見女的手上戴着訂婚戒指,還以爲兩人是準夫婦,哪裡知道他不瞭解病人的情況:“既然你說她沒有病史,那她現在的低血壓有可能是以上原因造成的。算了,等她醒了,我再問她本人。”

向南頷首,送走醫生,關上門,房間裡只剩他和她二人,安寧靜謐。

在牀邊拉了椅子坐下,他望着她已然陷入熟睡的臉,高懸的一顆心終於慢慢歸了位。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爲她會就這樣沒了,那種恐懼和無力,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此刻她安靜地躺在牀上,呼吸已然變得均勻,但臉色仍舊有些蒼白,眼下也泛着透明的淡青,曾經紅潤的雙脣如今血色盡褪,看起來虛弱又疲憊。

向南拿籤蘸了點水,輕柔地抹在她乾燥的脣上,慢慢地,這纔有了幾分顏色。印象中,她身體沒有這麼差,現在怎麼會血壓血都低?和他分開的日子裡,她究竟發生了什麼?

想起這些,他不由長嘆口氣,眼底灌上沉重,都是他的錯,他不該傷她那麼深,如果當時肯向她解釋,她落水時他想救的那個人是她,她也不會負氣離開,弄得像現在這樣。

視線下意識地,又落到她的左手,那裡貼着膠布扎着輸液針頭,修長嫩白的中指上,套着一枚亮晶晶的鑽戒。

他在車上抱着她時就看見了,當時來不及細想,但現在心臟如同被人扼住,痛不堪言,那鑽石的每一個切面,折射出來的每一絲燈光,都像針尖一樣,綿密地刺痛他的雙眼,告訴他太遲了,他的那個如果,來得已經太遲了。

婚禮的請柬送出,情勢就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註定要成爲別人的妻子,和那人生兒育女,共度一生。

思及此處,他手掌不由緊握成拳,胸口有什麼情緒亂作一團,將心臟往四面八方撕扯,痛到無法呼吸,他纔剛把她從鬼門關撿回來,失而復得的慶幸還沒來得及延續,就又發現自己要失去她,而且還是永遠地。

是了,她會好好地活着,但會變成他一生都無法再去碰觸的女人。

只是,他當初推開她,應該早就預見了這樣的結局,不是麼?可是爲什麼到頭來,他如此不捨?

捫心自問後,突然有微弱的火光在他混沌的腦海中點燃。黑暗中的光亮,是唯一的出口,唯一的答案,如同星星之火,以燎原之勢燃燒。

所有的爲什麼,似乎都在這一刻得到了解釋,那是他一直拒絕承認,現在不得不接受的事實。

也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愛上了她。

或許是看見她第一次爲他燒菜,手臂燙傷的油泡,或許是她穿着上萬塊的大衣,卻願意和他一起蹲在灰塵撲撲的工地,吃十塊錢一盒的盒飯,或許是他第一次拆遷,起了衝突燒死了人,他半夜跪在燒焦的那塊地方,她從背後輕輕地抱住他,或許是他逐漸嶄露頭角,被人暗算,在醫院裡醒過來,第一眼看見的還是她……

但那時,他卻強烈地想讓她滾出他的生活,別再來侵蝕他,所以他總是對她冷言冷語,從來不去面對自己心裡的異樣,始終對自己洗腦,因爲若是不想失去一件東西,就不要去得到。

十年下來,他早已形成了條件反射,一直以爲自己不愛。但是如果不愛,又怎麼會緊張她的安危,又怎麼會不捨得她嫁給別人,又怎麼會,爲她感到心痛。

向南一夜未眠,握着她的手,捨不得放開,就那樣凝望了她整晚,彷彿不抓緊時間,就再也沒機會了。他曾有過無數的夜晚,可以像這樣細細欣賞她的睡顏,然而他從來沒有珍惜過。他害怕他的醒悟,會不會已經來得太遲了……

晨光透過白紗,落在她臉上,點亮她肌膚上幼細透明的絨毛,跟着她眼珠微微轉動兩下,睫毛輕顫,似是要轉醒。

向南頓時緊張起來,心臟突突直跳,立即鬆開她的手,坐直身子,忐忑不安地望着她,期待的同時,又有些害怕,怕她不想看見他,怕她望着他的眼神,像望着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林夕費力地張開眼,眼皮沉得跟灌了鉛似的,視線滑過天板和輸液架,落進一雙熟悉而深邃的眼睛,那雙眼睛拉滿了血絲,彷彿沒有睡過,眼睛的主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神情裡似乎有種,關心?

她愣愣地眨了兩下眼,才確認那不是自己的幻覺,腦子裡開始艱難地回憶昨晚發生的事,記得她和陸川去買結婚戒指,巧遇了向南和陸川的情人,她不願待在店裡,所以離開,路上遇見一個陌生的小女孩,她去問了話,從地上站起來之後,她的記憶就斷片了。

向南見她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臉,似乎在回想什麼,便柔聲解釋:“你昨晚在路上暈倒了,醫生說是血壓血偏低。”

林夕恍然,跟着視線就從他臉上移開了,放回天板上,面無表情,沒有任何要開口說話的意思。

向南胸口一滯,她果然,不太想看見他……

這是他的報應,他一直以爲,只要他肯轉身,她必定還在原地等待,所以他肆意揮霍着她的付出,直到把最後一滴都榨乾。

默了默,他擡手摁下護士鈴,說病人醒了。

很快醫生就趕到了病房,大致看了下林夕的情況,問道:“你最近是不是有受過什麼傷,導致出血,或者得過什麼病?”

林夕視線顫了兩下,輕輕搖了搖頭。自從流產之後,她血壓就比之前下降了些,一直恢復不過來。

醫生自言自語起來:“奇怪,你朋友說你沒有低血壓低血的病史,如果你身體沒出過毛病,怎麼會因爲血壓過低,在路上暈倒?”

林夕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啞着嗓子解釋:“我之前出過車禍,血壓一直就低,加上最近工作忙,沒按時吃飯,所以纔會暈倒。”

醫生聽她說的倒也合理,而且從指標上目前也無法判斷什麼,只好囑咐:“注意休息,按時吃飯,保證營養,如果以後有任何不適的症狀,要及時來醫院,知道嗎?”

林夕輕輕嗯了聲,向南把醫生送走,關上房門,重新坐回牀邊。

她不想說話,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時之間,相對兩無言。

就這麼沉默地僵持着,過了會兒,林夕右手伸進被子,從大衣口袋裡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我在醫院,你過來接我一下。”

向南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從表情和語氣判斷,她應該是打給邵孟。

待她掛斷,他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打破沉默:“你看起來,瘦了好多,最近是不是病了?”

林夕視線淡淡地掃過他,語氣裡透着涼意:“向主席,謝謝你昨晚見義勇爲,把我送到醫院,需要我怎麼感謝,你大可以開口提,拉家常就不必了。”

向南難得地被嗆一鼻子灰,有些不適應地陷入沉默,視線小心地在她臉上巡梭,企圖發現一丁點她對他殘留的感情。

然而他什麼都看不到。

幾不可聞地嘆口氣,他修長的手指慢慢蜷起,有些艱難地道:“你結婚的請柬,我收到了。”

林夕嗯了聲:“向主席是我未婚夫的朋友,邀請你是應該的。”

聽見未婚夫三個字,向南眸色一黯,頓了頓,才繼續說:“昨晚跟我在一起那個女孩,叫做今夏,跟陸川關係……不簡單。” 她那麼聰明,應該已經看出來了。

“向主席是想告訴我,我未婚夫在外面有情人?” 林夕說這話時,臉上是無所謂的表情。

“難道,你不介意?” 向南有些訝異,隨後又陷入自責,是他毀了她,否則她不會這樣。

林夕淡然一笑:“我的選擇,不需要向主席理解。如果不麻煩的話,能不能請你先離開,你在這裡會打擾我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