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暮色裡行駛了很久之後,我們到達了郊外的公墓園,下了車我跟着他在墓園裡一直走,最後在一塊角落裡的墓碑前停了下來。那墓碑看上去有些年頭了,碑文已經模糊不清,隱隱只能辨析出一個“洛”字。
這或許是他的家人的墓,我不解洛言白爲何帶我來這個地方。
“這是我父親。”洛言白向我解釋。
我不知該作何表達,只好沉默着。
洛言白蹲下來,一邊清理着墓前的雜草一邊緩緩開口:“他是個警察,因公殉職。”
這讓我有些意外。
洛言白清理完墓碑,才站起身,轉頭對向我笑了笑:“其實也沒那麼沉重,他走的時候我還小,沒留下多少記憶,更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我大概只是知道世上有這麼一個人罷了。”
“是嗎?”我問得很乾。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應和他,雖然我看得出他的情感不像他自己說得那麼雲淡風輕,可我實在不擅長處理有關於家人的一切情緒,寬慰也好開導也好,我自己都沒什麼經驗。
洛言白又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澀:“也不該那麼說,七八歲的孩子已經不算小了,只是警察嘛,總是很忙,他不怎麼回家,所以在我印象裡,沒有太多和他相處的記憶,我甚至都不記得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所以你恨他嗎?”我問。
洛言白頓了一下,看向我:“爲什麼這麼問?是因爲我最後選擇了一條完全和他相反的路嗎?”
“這倒不是。”我搖搖頭,用眼神示意了下墓碑,即便洛言白方纔清理了一下,但那塊陳舊的墓碑依然被大量頑固而茂盛雜草所遮掩着,和旁邊供着花果的墓碑比起來,這裡簡直就像無主之墓。
“是因爲你很少來看他吧,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三年前?”我把話說完。
洛言白自嘲地笑了聲:“差不多吧。”
“那是什麼樣的原因會讓一個人在親人故去後,這麼多年都不願來見他?”
洛言白微微搖了下頭,又認真想了想,纔開口:“這麼說吧,我父親是在追一個小偷的時候出了車禍,至少警局是這麼告訴我們的,聽起來好像不是一件多麼光榮偉大的事,甚至有點倒黴,如果事情真是這樣就好了。”
他停了停又才繼續說:“你知道嗎?他去世之後,我們很快就遭到了報復,爲了能夠正常生活我們必須隱姓埋名,我的母親甚至爲此不能找一份正常的工作,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們母子只有靠那點點可憐的撫卹金生活,可那些承諾會保護我們的人呢?他們一次都沒有出現過,除了那個“追小偷身亡”的可笑謊言,他們給我們的就只有那點點可憐的連吃飯都不夠的撫卹金,”
洛言白並沒有表現地很激動,或者又他只是在壓抑着他的激動,他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語調,又是一聲自嘲的冷笑:“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我這個光榮殉職的父親到底做了什麼,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似乎是一個不算太意外的故事,好像人生的歷程總是這樣,物極必反。
“我明白了,所以你討厭的是警察。”這大概是最合理的解釋吧。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沉默着,深沉的眸色之中帶有一絲哀傷。
爲什麼洛言白這個人總是這樣,真真假假,讓人看不透,在我覺得他只不過是對我演一場戲的時候,他又流露出這麼真實的感情。
真實地讓我沒辦法清醒剝離地做一個旁觀者,真實地讓我忍不住想要參與到這份情緒裡面去,或許是因爲我們有一點類似的經歷?沒有父親的童年?
“你知道嗎?”我忍不住開口“在某些地方我們還是真是有着驚人的巧合,你父親是個警察,你選擇了與他背道而馳,而我的父親呢?他應該是個了不起的大罪犯吧,雖然我一樣不知道他幹了什麼,但他一度被判死刑,至今都還沒坐完牢。”
“噢對,你好像已經知道了。”我說完纔想起來很久之前,洛言白還用這個事情威脅過我,他可是把我調查地清清楚楚呢。
“所以這就是我找上你的理由。”洛言白淡淡說出。
“什麼?”
洛言白轉身正對我,直視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頓重複:“這就是理由。”
我啞然。
“我把你留在身邊的理由,因爲你和我太相似。”洛言白繼續着話語“我曾經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能明白我,那大概就是你。”
我懵了幾秒,腦袋才漸漸清晰,這個理由來得太突然,卻又足以讓人信服,這一瞬間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說得通了——關於他對我那份莫名的感情。這算什麼,同病相憐嗎?
“洛言白,你有想過嗎。”隔了好一會兒我才繼續開口“就算我們有着相似的經歷和選擇,可我們選擇的結果是相反的,我們都做了彼此最討厭的那種人。”
“可我不討厭你啊。”
他再一次讓我無話可說,最不妙的就是,我真切的情感告訴我,我也不討厭他。
“不是……”我想要再反駁他一下。
“好了。”他立馬就打斷我“我沒有要和你爭論,我今天帶你來這裡,除了和你說這些,還有件更重要的事。”
他說完,一把摟過我,面向他父親的墓道:“爸,我要結婚了。”
“喂!”我推開他“你怎麼能開這種玩笑!”
“我沒開玩笑。”他一臉認真“這種大事不是該過來告慰長輩一聲嗎?”
“我可沒說要和你結婚!”
“反正你也跑不了,我已經決定了,我是不會放你走的。”
“腳在我自己身上!”
“那你跑一個試試啊。”
“怎樣?你還能把我鎖起來不成?”
“不,我會立馬就去警局舉報你,說你參與販毒,讓你被全國通緝。”
“你……”我被他氣到說不出話。
“你已經上了賊船了,就別想下來了。”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這個人情緒變化也太快了吧,前一分鐘不是還很傷情嗎?虧我還同情他,結果一秒鐘換了副無賴的嘴臉。
“不是,你好歹考慮下地方成不,你覺得你在你父親面前這麼嬉皮笑臉好嗎?”
“我覺得我爸是不會介意的,他在天之靈要知道我娶了個警察應該會很開心的。”
“我不是警察!”我也知道自己的重點錯了,但這分鐘我真是被他氣到沒有邏輯可言。
總之,在這暗沉天色下的蕭瑟墓園裡,他和我瞎扯這些,整個氛圍實在太過於怪異了,我實在受不了他這跳躍的思路,也不想繼續陷在這怪異的情境裡,便轉身就走。
“你別走那麼快,等我一下。”他在後面快步跟上來。
聽着他的腳步靠近,我撒腿就跑,一口氣跑到墓園門口才停下來,主要是我跑不動了。我站在路邊大口喘着氣,一回頭,他就在我身後,跟個幽靈似的。
這人實在太過分了,他明明能追上我,幹嘛一直跟在我後面。
“看吧,我就說你跑不了。”他還挺得意的樣子。
“你有完沒完!”我怒向他。
估計是看我真發火了,他才收起笑臉:“好好,對不起,是我不對我太草率了,不該在這種地方講那些話……”
“洛言白!”我喝斷他“這不是重點好嗎!重點是……”
我深吸口氣,把所有的憤怒都宣泄而出:“重點是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做決定,在安排在控制!對,我是猜不透你,你真喜歡我也好,假喜歡我也罷,但你總是在我開始相信你的時候,把一切都推翻!說什麼留我在身邊,可我tm看見譚青柏的時間都比看見你的時間還長!又說什麼兩個人瞭解彼此的旅行,結果你就用我做個幌子去搞什麼你們犯罪分子的大聚會!我能不能拜託你,就算要欺騙人感情也騙得專業一點!”
一口氣說完那剎那我感覺整個人都輕鬆了很多,但這種感覺也就是一瞬間,立馬我就後悔,我不該這麼輕易就坦露自己,一想到我像個三歲孩子要糖吃一樣撒潑,頓時覺得很丟臉。只是話已出口,只能強撐着不泄氣。
“所以我要跟你道歉。”他靠近了我一步“認真的跟你道歉。”
“別過來!”我擡手阻止了他“不然我還跑。”
“好!”他站住了腳“你聽我說,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對,是我顧慮太多,我太害怕我走錯一步都會連累了你,怕我徹底毀了你的生活……”
“你已經毀了好嗎!”
“對,我知道,我也想明白了,所以我現在不怕了,是我把你拉上這沒有退路的懸崖,那我就帶你一直走下去,不管前方有沒有出路,我都不會再放手。”
“你別以爲搞幾句文縐縐的話我就會原諒你!你把我丟郵輪上的事我還沒忘呢,你不但恐嚇我,你還摔門!太過分了!”
“對不起,那天晚上是我太沖動了,我只顧着自己心情,完全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其實……我今天跟你說了那麼多,是想告訴你,我也是一個很矛盾的人,我也經常害怕和猶豫……”洛言白長嘆了一口氣“這件事你可以不原諒我,但我希望你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從今往後我不會再瞞你任何一件事,也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
我抿緊嘴說不出話,我最害怕的感覺又回來了,就是那種在大霧瀰漫的森林裡看不清前路的感覺。更讓我害怕的是,我心裡的觸動,我不想去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的悸動。爲什麼?難道我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可你現在也沒考慮我的感受啊。”我喃喃道。
“什麼?”他追問。
“沒什麼,其實那天晚上我也有不對,不該一直鑽牛角尖。”我坦誠。
現在知道了他的身世,我也明白他那天晚上爲什麼會突然發火了,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就像那個“項鍊劫犯”激怒過我一樣,我也用同樣的話傷害了他。那個同樣存在於我們心裡的矛盾而又模糊的禁忌。
“那我們算和好了嗎?”他試探着問。
我撇了下嘴:“哪有那麼容易,補償呢?”
他鬆下一口氣,上前一把將我擁進懷裡:“怎麼補償都行。”
我特別坦然靠上他的胸膛,好像默認了我們從未言明的關係,是啊,他有沒有目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有了目的,所以才能那麼坦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