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最惱婆婆過來,每次她來準沒好事,肯定是爲了孫子的事。她非要認爲艾樂樂是不下蛋的母雞,去年過年回縣城拜年,婆婆竟然拍拍她的屁股,輕輕嘆息。
婆婆那意思用醫學術語說是盆骨太窄,用俗話說就是不好生養。
她只覺得生活在瞬間攪和成了一團糨糊,安安穩穩、磕磕碰碰的小日子一下子偏離了軌道,那速度快得讓她應接不暇。
"我招誰惹誰了?蘇凡才三十一歲,按道理不是男人最黃金的年紀,有什麼能力給別人買蒂芙尼?那可是奢侈品!"艾樂樂頓時傻眼了。
她呆呆地坐在辦公室裡,聽着打印機單調地往外吐紙的摩擦聲,半天也沒想出頭緒。
怎麼能接受自己曾經飛蛾撲火愛上的男人出軌的事實?
爲了和蘇凡在一起,她放棄了父母在家鄉安排的安穩工作,畢業後隻身拎着一個大包敲開蘇凡在上海的出租屋房門。那是多麼小的一間房,只能容下一張鋼絲牀,他們在那樣侷促的空間裡擁抱、親吻,將所有的快樂和悲傷一起分享。
第二年,蘇凡在上海的培訓期結束,被分配到杭州的分公司,她又放棄在上海剛剛有起色的工作,再次跟隨他到杭州一切從零開始地找工作。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可是杭州的房價一點都不天堂,與上海相比又能差到哪裡?幸虧蘇凡的薪水水漲船高,東拼西湊地總算存夠了首付的錢。
蘇凡畢業後的第三年,在杭州按揭買了房子,艾樂樂也順理成章地成爲了房子的女主人。
艾樂樂越想越不甘心,眼淚不由自主啪嗒啪嗒地掉到鍵盤上。直到趙詮拍了她的肩膀。
"怎麼,說幾句就哭鼻子?"趙詮也算個青年才俊,長得也不寒磣,乍一看還有點梁朝偉的味道。他自認爲是黃金單身漢一枚——他還算有自知之明,至少沒把自己上升到鑽石的級別。
趙詮和艾樂樂一樣,都出生在浙江的小城市,而且趙詮的老家還在一個比較偏遠的農村。
在艾樂樂的眼裡,那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但趙詮不那麼想,他總覺得有人看不起他的出身,因此比任何人都要努力。
他終於在三十五歲這年實現了在杭州有車有房的目標,現在年薪五十來萬,在杭州也算混得比較滋潤了。因此他老愛拿自己的奮鬥史說事。
"我什麼背景都沒,我就是自己最好的背景。"這是他慣用的開場白。
艾樂樂趕緊擦了擦眼淚,輕輕地說:"沒事,頭有點疼。"
"這樣啊,那你早點回家休息。"
"嗯?"艾樂樂疑惑地看了趙詮一眼,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時候這個古板上司變得這麼溫情開明瞭?他之前不是在部門會議上說只要沒有趴在醫院的病牀上起不來,就要在工作崗位上戰鬥嗎?他還明文規定員工不許拿身體不舒服作爲請假的理由,尤其是女性以來例假爲由的請假,堅決杜絕。
管他的,艾樂樂抓起包包,一溜煙地跑出了公司。
這時已經接近下班高峰期,路上堵得不可思議。因爲前面的車走走停停,要不停地換着擋,艾樂樂後悔當時爲了省幾塊油錢沒聽陳昕的建議,買什麼手動擋,駕照拿了沒幾個月,她一會兒換擋,一會兒踩離合器、油門、剎車,忙得滿頭大汗。
趁着堵車的時候,她漫無目的地把眼瞥向窗外,目光穿越過車水馬龍,一直投射到馬路兩旁的那些高樓大廈上。霓虹燈開始漸漸亮起,雨點噼裡啪啦地打在車窗上,燈光便在雨簾中滑成長長的影子。
她忽然覺得好孤獨,將身體低了低,趴在方向盤上,肩膀微微顫動着。
艾樂樂哭了,她的目的地是湖濱國際名品街。她想知道那枚蒂芙尼到底值多少錢。
找了很久停車位,終於將車擠入了一堆豪車中間。在一排黑色的車子中間,她的黃色小飛度格外搶眼,這是去年蘇凡替她買的,買之前雖然考慮過是日本車,但據說在市區開十分省油,她那膽子也絕對不敢飆車,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她記得自己當時開心極了,抱着蘇凡連親了幾口,大聲地說:"老公,咱們也有移動的房子嘍,再也不怕風吹日曬了。"
在車裡翻騰了一會兒,沒找到傘,她看着車窗外朦朧的雨霧,堅定地推開車門,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雨簾。雨點鑽進脖子,涼絲絲的,她縮了縮脖子,站在那些燈火通明的櫥窗前,一家家地找,一直走到湖濱路的盡頭,她也沒有看見收納了她少女時代夢想的品牌LOGO。
她就那樣傻傻地站在一堆奢侈品中間,給陳昕打電話:"昕兒,你知道杭州哪裡有賣蒂芙尼嗎?"
"蒂芙尼?杭州還沒專櫃。你想買啊?網上買一個就是。"陳昕雖然敗家,但卻是實用主義者,認爲一個素圈都需要八千塊的玩意兒太不值,還不如買幾隻股票。
"嗯,我知道了。"艾樂樂幽幽地掛了電話,木然地往回走。
回到小區的時候,她的渾身都溼透了,走入電梯,電梯壁有一面是鏡子,她看着頭髮一縷縷耷拉在胸前的自己,睫毛膏花了,眼睛周圍一坨坨黑糊糊的殘留物,粉底混雜着雨水在臉上淌成了一道道小溝,雙手無力地下垂着。身邊的女人驚恐地看着她,原本是要去九樓的,卻慌不擇路地在四樓就按開了電梯門。
艾樂樂苦笑了幾下,敢情這位無辜的鄰居真把自己當成女鬼了吧。她無力地靠在電梯壁上,看着紅色的數字一層層跳着,心也一格格地空了。
地球上有六十億人口,通往幸福的道路應該有六十億條,可是艾樂樂的那一條卻完完全全被一個意外出現的戒指給堵死了。
馬不停蹄地病了
蘇凡出差了。
這是他昨天就告訴艾樂樂的,冰箱裡存了一個星期的食物,牛奶、果汁、罐頭一應俱全。憑良心說,結婚後的這三年,蘇凡的確像一棵大樹,把艾樂樂當做小女兒去寵愛。她或許已經習慣了這種細緻的溫柔,所以今天才會這樣狼狽。
她將溼漉漉的自己隨意地扔進沙發,看着茶几上放着的水晶相框,"啪"地一下合上,過了幾秒又抓過相框貼在胸口。
他現在是不是在別的女人懷裡,和愛情電影中的場景一樣,衣服從客廳一路散落到臥室呢?
想到這裡,她狠狠地將相框扔向牆角,只聽見"哐當"一聲,整個世界安靜得可怕,她再沒有力氣去撿,也不想起來。
半夜醒來的時候,口乾得厲害,她昏昏沉沉地站起來,燈還亮着,她的身體搖晃了幾下,發現頭不可思議地沉重,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下滾燙的額頭,往前走了幾步,雙腿發軟順着沙發倒了下去,手臂觸碰到了冰涼的地板。
"我會不會就這樣死掉?"她躺在地板上看着天花板。
每個人生病的時候,尤其是獨自一個人生病的時候,總以爲自己就會那樣死掉。
不過她終究還是摸索到了沙發上的手機,撥了快捷鍵。在艾樂樂的手機中,蘇凡的電話號碼與110都是被設置到快捷鍵的。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不是關機呢,蘇凡答應過她不會關機,無法接通的話,就不會落下話柄了吧,或許是出差的地方信號不好,也可能是手機出了毛病,反正沒有刻意關機。
她自嘲地笑了笑,不一會兒,電話響了。
"艾樂樂,你這麼晚打我電話幹什麼?"是趙詮的聲音。
艾樂樂迷迷糊糊地回答:"我……沒……打。"
"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萬惡的資本家狗腿子,竟然也會有這麼關心人的時候。
艾樂樂忍不住啜泣起來:"我生病了,難受。"
當艾樂樂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並不知道趙詮這樣的冷血男人會在凌晨三點趕到她家。當趙詮站在她家門口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還以無賴的姿勢躺在地板上,以爲蘇凡會回來救她。
那一晚,趙詮帶着她去了醫院,掛了兩瓶點滴。她像一隻受傷之後驚魂不定的小貓一樣,跟在趙詮身後,看着纖細的針頭****血管,她第一次沒有大驚小怪地喊:"哎呀哎呀。"
因爲她清醒地知道,她身邊的男人,不是老公蘇凡,而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趙詮。她快速地瞄了一眼這個平時讓大家心驚膽戰的男人,目光竟然與他撞上了。她趕緊縮回腦袋,不好意思地問:"經理,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裡?"
"職員履歷上有。"趙詮面無表情地回答。他伸手調試好點滴的速度,不輕不重地接着說,"下午提前放你走了,怎麼不去看病?"
難道告訴他自己的老公失蹤了,有了外遇,不要自己了?艾樂樂的鼻子又酸了酸,不再說話。
一直折騰到天亮,趙詮特批她休假一天,把她送回家後,立刻趕去上班。看着這個男人離去的背影,她突然想起他說過的很多事。
他是怎樣離開家鄉,孤身一人在大城市奮鬥,從最初的一無所有、一個月只有三百塊的學徒工到如今外企的部門經理,拿着幾十萬的年薪。那彷彿是一個鳳凰男濫俗的傳奇,但此時,艾樂樂對這個傳奇不再那麼反感。
她默默地想:或許他每次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回到家剛躺下沒多久,蘇凡的電話來了,艾樂樂正想把昨夜自己一個人在家病得快要死掉也沒人理的悲慘經歷訴苦一番,當然要省略趙詮送自己去醫院的片段。話未出口,被蘇凡一下子截住。
"老婆,今天下班記得去車站接媽媽,我這邊的客戶比較麻煩,可能還需要些時間,開車小心點。"
"蘇凡!"艾樂樂加重了語氣,因爲說得太急,有些岔氣。
"老婆,不說了啊,我這裡信號不好,辛苦你了。"又是這個惡俗的理由。
以前在上海工作時那個老闆接到討債的電話,就會故意把嘴離開電話半米遠,斷斷續續地說:"什麼?沒聽清楚,對不起啊,我這裡信號不好。"這是典型的甩脫電話的無賴辦法。
艾樂樂頹然地走到窗前,拉開窗簾,陽光呼啦一下鑽進窗子,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昨天還颳風下雨,今天就放晴了。
可是她很清楚,這場家庭的風暴,纔剛剛開始。這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嗎?
她和蘇凡沒有孩子,快樂地度過了幾年二人世界。三年,皮革婚,正是最有韌性的時候,是分是合,真的需要自己去把握。
她設置了五點的鬧鈴,鑽進房間睡覺,一定要把紅潤的臉色睡回來,要不然婆婆見到了,又要唉聲嘆氣。
忽然想到今天原本是約好和陳昕去看電影的,在睡覺之前艾樂樂趕緊打了她的電話,陳昕只是在電話裡哼哼氣,說了句:"已婚的小少婦,就是不自由。"
婆婆大人駕到
婆婆不喜歡坐大巴,是坐火車來的。去火車站的路,漫長而擁擠,40度高燒剛剛退去的艾樂樂手緊緊地握住方向盤,生怕有一點差錯。她不時地偷看後視鏡中的婆婆,老人家閉着眼睛,一臉嚴肅。
婆媳相處,艾樂樂堅信永遠不要和老公的媽媽作對,老公的媽只有一個,老婆倒是可以換。
她的糊弄之道就是阿諛奉承,反正不和婆婆一起長住,婆婆做的菜她一定說好吃,婆婆挑的東西,她一定說有品位,這樣您老人家總挑不出刺了吧。
不過她懊惱婆婆到處和親戚說蘇凡娶的是一隻不下蛋的母雞。她多想大聲地告訴婆婆,你知道我們前幾年爲什麼不要孩子嗎?我們要還房貸,要吃喝拉撒,根本不敢要孩子,養不起!
艾樂樂不會和辛苦了一輩子的老人家說這些,她討好地問:"媽,今天晚上想吃什麼啊?我帶您去吃!"說得很是豪邁。
"吃什麼?家裡吃好了,我們凡凡上班那麼辛苦,要節約啊。"
艾樂樂的手指抖動了幾下,差點脫口而出:"你不知道當年我陪你兒子過的是什麼日子!住鴿子籠,吃方便麪,現在你兒子出軌了!"
內心已經洶涌澎湃,但艾樂樂的表情還是波瀾不驚,只是連連點頭。
雖然這個媽也叫媽,但畢竟還是有些拘謹,艾樂樂也不能一回家就甩掉鞋子,衝向冰箱拉開抽屜拿冰鎮的冷飲,大口大口地喝。
她很快就明白,婆婆這次來的目的,果真還是督生。
她甚至開門見山地說趁着自己還健康,讓夫妻倆趕緊把孩子生了,能幫忙帶着,省了不少請保姆的錢,那可不是一筆小開銷。
艾樂樂今年二十八歲,蘇凡三十一歲,據說男性的精子過了三十五歲就呈衰敗氣勢,女的過了三十就是高齡產婦,對身材恢復和身體健康都不好,此時不生,更待何時?
聽起來的確是不錯的建議,可是艾樂樂越聽越彆扭,什麼時候生孩子也成了一樁精打細算的買賣了?
她現在只覺得自己頭腦發熱把青春貢獻給了蘇凡,難道還要把幸福押給孩子嗎?
艾樂樂覺得委屈極了,在喋喋不休的婆婆面前,只是抿着嘴,一言不發。
她現在要做的事,是揪出那枚戒指的主人,看看她的高矮胖瘦,看看是何方神聖,破壞了她這般聖潔美好的愛情。
她與蘇凡完全是自由戀愛,雙雙吸引,共同奮鬥,不摻任何雜質。當然,她當時也是看中蘇凡的專業好,據說他那專業畢業的三年以後,年薪不會少於十二萬。就這點雜質,不影響這段感情的純淨吧,投資潛力股可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
那是一起奮鬥、一起吃苦、一起度過無數個不眠夜的幸福。兩個人的婚姻怎麼就能像織毛衣一樣,小心而漫長地一針一線建立,拆除的時候卻只需要輕輕一拉就瞬間分崩離析呢?
她必須不知不覺地找到拐走蘇凡的女人。就算輸,也要輸得明明白白、徹徹底底。
想到這裡,艾樂樂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齒。她咬着筷子,猛然想起,那天在抽屜裡還看到一張粉色的發票,因爲當時前面的車子啓動了,她沒有細看,後來再去找就不見了,或許那是線索呢。
她趕緊飛奔到車庫裡,鑽進車子翻得天昏地暗,本來前天想去洗車,不過天氣預報老說這幾天要下雨,她就一直忍着準備讓老天爺代勞了,洗一次車也得十五塊錢啊。
她撅着屁股趴在駕駛座上,把抽屜裡所有東西都倒騰出來,整整找了十分鐘,在一堆皺巴巴的垃圾裡發現了那張粉紅色的發票。
艾樂樂靠在副駕駛座上,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幸虧這幾天摳門沒捨得洗車,男人果然馬虎,百密一疏,他竟然把發票當做垃圾扔掉,還被艾樂樂找着了。
車庫的空氣不好,她長時間地呆坐着,有些發悶,鼻子又堵得厲害。艾樂樂忽然想起一句話:"這天底下,只有老婆纔會抱怨丈夫買的禮物貴。"
已經被揉得發皺的發票上,清清楚楚地印着那幾個數字:12000。
這足夠加多少次油、洗多少次車、買多少斤大米、還幾個月的房貸了。蘇凡有小金庫,而且那數額絕對不是艾樂樂所能掌握的。
她想起曾經蘇凡提過要給她買一對周大福的鑽石耳釘,她路過看了幾次都覺得貴,傻乎乎地說:"老公,你給我現金吧。"後來那些錢還是化作筆挺的西裝、精緻的袖釦把蘇凡包裹得光芒萬丈。
艾樂樂和蘇凡在一起,有一種被愛的幸福。什麼叫被愛?就是你自己都無法發現的缺點,被容忍了。可是,被愛了,也可以被拋下。想到這裡,她渾身冷戰,彷彿掉入冰窟。
她在車裡待了足足半個多小時,最後掏出手機,以"意氣風發"的口吻對陳昕說:"昕兒,明天陪我去上海吧,必須去。"
那枚戒指,原來是在上海的專櫃買的,那個有過艾樂樂和蘇凡激情與夢想的城市,頓時在艾樂樂的心裡變得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