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粉衫子的少女說話咄咄逼人,又問得尖銳,碧城並不擅長與人爭執,頓時便怔住了:“我”
“說的好聽是皇城來探親的,其實也不過就是逃難的。”嫩粉衫子的少女鼻孔裡冷哼一聲,徑自道:“誰不知道皇城現在就是個賊窩子,連皇帝老子都人給殺了,你如今大老遠的巴巴跑到我們這種小地方投靠君大哥,無非就是欺負君大哥一個瞎子心好。”
碧城聞言本是沉默無語,但聽到最後她毫不避忌地說“一個瞎子”,終是忍不住道:“你說話怎麼這般刻薄?你若是覺得我不對,衝我來便是,又何必如此說哥哥。”
那少女卻是一聲嗤笑,掃了一眼碧城放下的雜記冷嘲道:“你們皇城的人都知書達理,滿口仁義道德,說話自然不是我這種連字都不識得的鄉野丫頭比得起的。只是我們這裡地方太小,供不下你這尊皇城的金佛,你還是趁早離開,免得日子久了大家相看兩厭。”
碧城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自己究竟是爲何便惹了這初次相見的少女這麼大的敵意,她言辭一向溫軟,甚少與人起爭執,更是做不出那種挖苦諷刺的腔調,頓了好久才道:“我並沒有礙着你的事,而且也不認得你,初次相見,你卻爲何這般見不得我?”
那少女聞言,卻是又冷冷看了她一眼道:“因爲你們這些皇城的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滿口假仁假義,做出的事情卻是比畜生都還殘忍百倍。若不是反賊亂了世,只怕你這種皇城出身的人這輩子也不會想到來投奔一個流放之地的親戚。君大哥心軟脾氣好,在皇城受了那麼大的罪也可以不計較,我卻是見不得也看不慣你們這些皇城人的嘴臉。”
碧城心下卻是隱隱一驚:“你說什麼?哥哥在建康受過什麼罪?”
“你不是君大哥的親戚麼?連這也不知道?”嫩粉衫子的少女詫異地掃了她一眼,隨即卻又是冷笑道:“是了,你又怎會知道?本就是被髮配流放到這裡的遠親,平日裡往來多了豈不傷了你皇城人的體面。”
“發配流放……”碧城怔怔然擡眸:“哥哥他”
“呵發配流放算得着什麼啊?”那少女語氣嘲諷,眼神冷冷,一字一句地道:“那可是被拿刀子硬生生挖了眼睛!”
碧城的臉色瞬間蒼白起來。
她懷中的母雞忽然撲棱棱地飛落到地上,縮頭縮腦地走了兩步,發現沒人抓它,頓時伸長脖子咯咯地四處亂叫。
“君大哥神仙一樣的人,卻硬是被你們皇城的人害成這樣!”嫩粉衫子的少女自出現起便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說到此處,神色卻是有些恍惚,帶着一絲難掩的哀傷:“我爹說,那一年他來的時候是大年三十,夜裡下着鵝毛大雪,他被兩個押送的差役拖到了我家畫押交接,渾身沒個人形,臉上只剩下了和冰渣子凍在一起的兩個血洞。那時我才一歲不到,我爹怕他嚇着我,就讓差役趕快把他帶走。誰知那兩個差役根本不管他,把他拖出了我家的門就沒了蹤影,年三十的晚上,他一個人在我家牆外的雪窩子裡坐了一夜,那一夜,頭髮就全白了……”
說到此處,她的聲音卻是陡然轉厲,朝着碧城恨聲道:“你若是還有些良心,就該早早離開君大哥,你們這些皇城人害得他還不夠嗎?”
而破衣舊衫的少女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怔怔地望着地面,彷彿聽不見任何話。
就在此刻,李郎中卻是急匆匆地往後院廂房跑了過來,路過院中一見兩個少女一個失魂落魄一個神色恨恨,還有一隻母雞在四處咯咯亂叫,頓時有些疑惑地問道:“阿桂你不是來幫你君大哥忙的嗎,和這個碧城姑娘站在後院幹什麼?”
那個叫阿桂的少女望見李郎中,卻是立刻換了一副笑得爽利的神色:“剛剛不是君大哥太忙我沒擠進去嘛,就先過來看看君大哥這個小妹,和她聊了兩句,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皇城來的人呢。”
李郎中望了望碧城的神色,捋了一把山羊鬍子道:“你個丫頭沒欺負人家吧?”
“瞧您老說的,我阿桂是那樣的人嗎?”阿桂挽了挽袖子漫不經心道:“和我聊了幾句她就想家了,畢竟是逃難來的,我還正打算勸勸呢。您老要拿什麼東西趕緊拿,我去幫忙了。”
“哎呦我要拿什麼書來着,被你個丫頭一打岔給忘了!”李郎中一拍腦門,嘆了口氣,準備去書房把幾本書都拿出來,路過碧城時,卻還是好心提醒了一下:“碧城姑娘,你的母雞可正到處亂跑呢,趕快捉一捉吧。”
求醫之人絡繹不絕,轉眼間已是正午時分,阿桂瞧着白髮男子一上午忙得連口水都未曾顧上喝,而醫館抓藥的夥計又拼命朝着自己擠眉弄眼,便義所當然地放下藥碾站起身來,挽了挽袖子冷着臉往外趕人:“都大中午了不造飯麼?我要關門了,剩下的人下午再來!”
此時小春他娘剛剛得了藥方去抓藥,周大娘扯着老周的領子正忙湊上來,驀然間被阿桂毫不留情地往外趕,氣得頓時便要罵街。但是想歸想,阿桂可是里長的女兒,周大娘罵誰卻是萬萬不敢罵她,只得忍氣吞聲地往後退,改罵老周撒氣:“嫁給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砍個柴火你也能扭了手腕子,你怎麼不把自己的手腕子也給砍了啊!”
老周登時又叫起屈來:“人家醫館中午要關門,怎麼也能賴我!”
“你今個還反了啊!”周大娘的聲音陡然轉高,擰着老周的耳朵正待又發威,卻驀然聽見醫館裡白髮男子的聲音帶着笑意傳來:“周大娘若要正家法,待我先爲周大叔診治完也不遲。”
周大娘聞言一愣,隨即大喜,暗想自己早市上那隻母雞可真是沒白送,頓時也顧不上再擰老周的耳朵了,邊得意地瞥阿桂一眼邊滿面堆笑道:“哎呀呀這怎麼好意思啊,耽誤君大夫你吃中飯,大娘心裡還真是過意不去……”
而阿桂聞言神色冷漠,不正眼看她也不說話,往後退了一步,把她和老周讓了進來。而待得白髮男子爲老周診治完畢,周大娘前腳剛邁出醫館大門,阿桂後腳便“砰”地一聲把醫館的大門關上了。
“呵呵!”周大娘挽着老周,仍不忘回頭朝着醫館緊閉的大門諷道:“一個小丫頭片子還能耐了啊,這麼給人擺臉色也真不怕嫁不出去。要不是瞧你爹的面子,看整個鎮子誰願搭理你!”
“你這婆娘管得也是寬,人家可是里長的獨養閨女,還會愁嫁麼?”老周治了手腕沒甚大礙,等傷好後又是能養家餬口的一條好漢,在周大娘面前膽氣便也足了起來,一扯周大娘便摟着哄回去了:“走走走回家造飯去,小子們都還餓着呢,今兒個我煮你們吃!”
“得了吧你!手腕子沒扭的時候你不把竈臺給我燒了就燒高香了!”周大娘白了老週一眼,嘴上挖苦心中卻是受用,然而神色上卻還是意猶未盡,非要再諷一句才罷休:“她里長的獨養閨女又怎麼了?算算都快十七了還沒許人,沒臉沒皮地纏了人家君大夫這麼多年,也沒見君大夫什麼時候稀罕做她家上門女婿了,要我說,就算君大夫是個瞎子,她也配不上!”
醫館中,阿桂照例親自下廚,足足炒了有六個菜。李郎中在廳裡等的久了不見菜上桌,往廚房轉了一圈,頓時只覺驚異:“今兒個怎地這好些菜!”頓了頓,他又打量了阿桂幾眼,捋着稀疏的山羊鬍子道:“你這丫頭今天看來總覺得不太對勁,先是和那個碧城姑娘不知怎的,然後鄉里鄉親的,那周家媳婦又是個犀利的,又何須那般硬着麪皮趕人走。”
“這您老又不是沒看見,這大半個月積壓下來,病人多得直排到螺市街,我若是不強關,您和君大哥還吃得上中飯麼?”阿桂忙着在竈裡添柴火,映着紅彤彤的竈膛,抹了一把汗,頭也不擡道:“君大哥病了這麼久,總得吃些好的補補。”
李郎中聞言卻是搖頭嘆氣,想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終是捋着白鬍子緩緩轉身回去了:“唉,你這丫頭喲”
待得飯好上桌,卻依舊不見碧城身影,李郎中念及白髮男子找人不便,便起身替他去尋。阿桂卻是不管也不問,徑自盛了滿滿一大碗白米飯並一大碗菜給白髮男子,又在他手中塞了一雙竹筷,溫聲道:“君大哥,趁熱吃吧。”
白髮男子習慣性地接了竹筷,卻並不急着吃飯,而是有些關切地反問她:“今天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聽你聲音都有些沙啞了。下午的時候要不要回去休息?”
他溫和的關切之言在耳,阿桂卻是迅速沉默了下去,眼眸黯淡,連盛飯的動作也慢慢停了下來。隔了良久,她才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放下飯勺端端正正坐了,理了理鬢邊的亂髮,低聲開口道:“君大哥,我今年就十七了。”
白髮男子聞言一怔。
阿桂聲音嘶啞卻平靜,望着自己的鞋尖,神色看不分明:“我今天出門前和我娘吵了一架。她怨我丟臉沒出息,天天只知道往醫館跑,說和我同年歲的女孩連娃娃都有了,而我做爲本地裡長的女兒,到現在也沒個媒婆上家提親。可是,我還是跑出來了。”說到這裡,她卻是擡眸望着白髮男子,有些出神地緩緩道:“我都要十七了,卻連許人都沒有。君大哥,過了今年,我就真的等不起了,你今年,是不是還要拒絕我?”
白髮男子一直很安靜很認真地聽她說完。而聽完的時候,他緩緩擱下了筷子起身,嘆了一口氣,聲音依舊清冽而溫和,沒有一絲猶疑,宛若初時相遇:“阿桂,你知道,我是修道出家之人,紅塵情緣於我來說,是註定沒有歸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