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三年六月, 陳霸先駕崩,太子陳伯光繼位,改元天康, 大赦天下。
同年, 柱國大將軍楊忠嫡長子楊堅迎娶護國大將軍獨孤信之女獨孤伽羅爲妻。
天康二年春。
建康。
柱國將軍府。
後花園的碧水涼亭下, 一襲青衫飄逸的白髮男子逆光而坐, 低眸垂睫, 卻掩不住風姿傾城,執着琉璃酒盞微微一笑道:“我與碧城一路遊山玩水,途中路過建康, 便自作主張前來拜訪故人了。”
“好興致。”他面前一襲素衣雪袍的年輕人淡淡接口,一飲而盡盞中酒, 卻是擡眸疏朗一笑:“楊堅落魄至此, 舊交皆是避之不及, 竟還有故友拜訪,倒也是不枉此生了。”
君異聞言挑眉, 悠悠地道:“登門只是聽碧城描述柱國將軍府門庭冷落,卻是不知將軍如今竟是龍遊淺灘,虎落平陽。”
“你若是譏諷我得了應世龍脈卻是越混越差,那倒也不必,因爲如今的一切乃是我甘願領受, 與他人無由。”那羅延毫不在乎地一笑, 帶着一絲酒意的目光刀鋒般打量着他, 卻是玩味深深:“只是關於閣下, 我一直以來都很想知道的是, 爲什麼。”
君異聞言,卻是不動聲色地道:“我不太懂將軍所指爲何。”
“因果雖纏繞不休, 但卻總是有緣起的。我不是碧城,自小跟在跋陀老和尚身邊,三界六道皆有涉獵,你瞞不了我。”那羅延容色淡淡,執着琉璃盞慢慢搖晃着道:“紅塵渡劫,劫有萬般,並非只有碧城一劫。所以你當年完全可以選擇冷眼旁觀過去,日後再尋找其他合適的渡劫機緣,卻又何必非要不顧一切入此紅顏劫?”
君異聞言不語,沉默了片刻,卻終究還是微微笑了笑,深碧色的眼眸羽睫輕顫,好看得讓人恍惚:“將軍想必應該很清楚滄海淚是從何而來的。”
那羅延微微眯了眯眼,眸光中有刀鋒閃過:“難道是……”
“是。”君異毫不遲疑地肯定了他的猜測,坦然笑了笑,卻是有些看不清神情:“那條被挖眼取珠,活活燒死的鮫人,便正是碧城的前身。”
那羅延雖然猜中,但是聽他親口承認,仍是忍不住微微一怔。
不待那羅延再問下去,白髮男子便徑自緩緩地續道:“二百多年前,我不過初初參破生死門,得以長命不老,意氣風發之下,便御劍六合,暢遊四海。行至南海深處時,無意間救下了一條被困於鯊羣的鮫人,卻未曾注意到那條鮫人獲救之後,竟未潛回深海,而是暗暗尾隨着我所御之劍,直游到了海邊,被出海打漁的漁民捕獲,獻到了樑帝手中。”說到此處,他沉默了片刻,才又低聲續道:“等我發現此事立刻御劍趕往建康時,那條鮫人卻已因再鞭打也哭不出珍珠,被樑帝挖去雙眼,活活燒死取了鮫油。我愧疚不已,窮盡修爲,取其未滅執念化爲魂魄,以引魂陣爲媒,才送它入了人世輪迴。”
那羅延聞言,亦是默然半響,才緩緩開口道:“鮫人本無魂魄,強行聚魂後降世,天必生凶兆異象。而直至今日我才明白,爲何一個連生死門都早已參破的修仙奇才,會侑於執妄門二百年不得成仙。”
“所以,大概還是我終究沒有仙緣吧。”白髮如瀑的男子笑了笑,深碧色的眼眸微微低垂着,輕聲道:“那時的我無法接受它的慘死是因我救它而緣起,卻又捫心自問做不到在它深陷鯊羣時冷眼不救,因此深陷於執妄門不可自拔。最後終於決定入紅塵渡劫時,卻又恰逢它魂魄轉生,執妄便愈發深重,終成劫數難逃。而最終渡劫成仙,與其說是參破了執妄門,不如說是終於執妄平息罷。”
那羅延聽到此處,卻是不禁揚眉笑了笑,執盞遙遙敬他道:“可見果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不會放過任何一條有私心雜念的漏網之魚成仙。你若是真的參破了執妄門,只怕就算我把碧城翻來覆去殺十次,你也不會肯幫我去斬陳霸先的龍脈。”
君異卻是散漫一笑道:“所以說紅塵無岸,永墮輪迴,也未嘗不是好事。”
那羅延聞言,神色卻是彷彿有些觸動,執盞又是一飲而盡,才緩緩道:“過去我總覺情之一字甚爲誤人,你與碧城皆是愚蠢至極,而如今,卻是有幾分懂了罷……我寧可因伽羅母族備受猜忌,多年不得寸進,卻也想要護得她一世周全。”
君異挑眉,悠悠轉轉地道:“世事便正是這般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愈是不信什麼,它便愈是要給你幾分顏色瞧瞧。”
“受教。”那羅延卻是笑得絲毫不介懷,眯着眼緩緩地道:“龍脈已在我手,皇圖霸業終有時,所以我有的是耐心。而她……卻終歸只有一個。”
而就在此時,獨孤伽羅攜了碧城從桃花林回到涼亭中,兩個人各抱着數枝桃花一路聊天,顯然已經是十分的親密。
獨孤伽羅抱着桃花,笑語嫣然地問那羅延:“好不好看?”
那羅延望着她,刀鋒一般凜冽的目光竟也化作了一潭溫柔瀲灩的春水,柔聲道:“好看。”
而抱着桃花的鮮卑貴族少女笑得嬌俏,竟是直接跑過去坐在了他腿上,眼波盈盈地追問道:“那你喜不喜歡我?”
那羅延看到她當着客人的面,依舊毫不避忌地坐到自己大腿上,還直問男女之情,縱然素日裡再冷靜淡定,也是難得臉紅耳赤起來,欲推又不忍心,手足無措地道:“我……”
“我什麼我呀?你們漢人男子,生得這麼好看,卻是一點也不乾脆。”獨孤伽羅清脆的聲音宛若珠玉落盤,望着君異煞有介事地評論,轉頭卻是繼續教訓那羅延:“喜歡是兩個人的事情,既然我喜歡了你,那麼一定要你喜歡回來,我纔開心。你說,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那羅延結結巴巴地道:“喜……喜歡……”
“這纔對嘛。”獨孤伽羅抱着桃花,卻是比桃花更明豔十分,笑意盈盈地在那羅延右臉親了一口:“我也好喜歡你。”
那羅延的臉頓時紅得堪比雲霞,只怕是從出生至今,他還從未如今日這般臉紅過。
而獨孤伽羅望着他極少見的靦腆溫吞之色,竟覺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又在他左臉親了一口。
那羅延徹底崩壞。
好在那兩位不速之客見此情狀,極有眼色地告辭離去,他纔不至於人前的形象一潰千里。
出了柱國大將軍府,碧城抱着桃花,卻是站在了門口的最後一級臺階上不走。趁君異有些奇怪地轉身之際,碧衣的少女毫無徵兆地趁機親了臺階下的他一口,亦是煞有介事地現學現賣道:“哥哥,親親是兩個人的事情。既然我親了你,那麼一定要你親回來,我纔會開心。哥哥你說,你到底要不要親我?”
君異冷不防又被偷襲,臉色有點發黑,退開兩步遠離了臺階,才朝她伸出了一隻手,恐嚇道:“你若是再不來引路,只怕我一不小心就親錯了別的小姑娘。”
“不行!”碧城忙跑到他身邊,把手放到了他的掌心裡,卻是幽幽地嘆了口氣,小聲道:“早知道便一直在青閬,不出來玩了。哥哥自己看不到,卻是不知道一路上是有多少其他的小姑娘盯着哥哥虎視眈眈。”
君異聞言,卻是悠悠懶懶地道:“我覺得你成日裡總是想那麼多其他的小姑娘,太累,還不如多想想我。”
碧城忍不住紅了臉,卻仍舊是蚊子嗡嗡一般強行辯解道:“那是那是因爲哥哥生得,就是那個什麼藍顏禍水的樣子。”
“藍顏禍水?”她聲音雖然模糊細小,但卻擋不住面前人的耳朵很尖,白髮男子挑了挑眉,竟是點頭表示贊同:“也對,若不是當初桃花太多避猶不及,我又生怕像衛玠一般被人看殺,不然也不會嚇得遠遁紅塵去修道了。然而哪怕是在廬山清明谷修道,卻還是一不小心便招惹了師父的女兒,逼得我只能尋了藉口御劍六合,卻終歸還是不幸栽在了南海。所以藍顏禍水四個字,想必我還是當的起的罷。”
碧城一回想魏晉時期‘看殺衛玠’的典故和潘安瓜果盈車的盛況,登時不禁打了個冷戰,緊緊挽着他的手,吃味道:“所以……所以說到底,還不是怨哥哥生得太好麼?”
君異卻是散漫不羈地笑出聲來,一派容華傾城,低眸俯身,循聲在她耳邊輕言低語道:“所謂藍顏禍水,淹死你一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