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十九章

青閬鎮。

眨眼間三年時光倏忽而逝。

三年前, 那個突然出現的碧衣少女又突然不辭而別,彷彿一滴露水落入幽湖,一切看似了無痕跡, 卻又有什麼似乎再也不同了。

白髮男子很少再下山坐診。

寥寥數次下山來, 也是隻在醫館待上半日而已。他切脈問藥時依舊溫和平易, 但是神色上卻總是帶着些疲憊, 笑容也變得淺淺淡淡的, 映着一襲寥落深沉的青衫,竟是莫名地有些紅塵之外的疏離感,讓鎮民不由自主地生敬畏之心, 不敢再似從前一般肆意與他說笑。

而李郎中的醫術彷彿一夜之間得到了神仙點化,突飛猛進。鎮上八成的病症都已不再是話下, 剩下的一兩成去青閬山上請教了白髮男子, 也能藥到病除, 因此便逐漸代替了白髮男子在醫館中的位置,每日裡行醫坐診, 雖是忙得腳不沾地,卻也樂在其中。

此時已是初春二月,草長鶯飛,縱然荒僻煙瘴如嶺南,卻也已是一幅柳色濛濛, 煙雨如織的美景。

今日病人不多, 李郎中看診完畢, 捶捶有些僵硬的腰, 便決定早些閉館休息。然而他剛剛關上醫館的大門, 便覺身後有一縷奇異的清風拂過,隨後有清冽溫和的聲音響起:“李掌櫃。”

李郎中一愣。

他忽然覺得這情景很熟悉, 就好像三年前的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

三年宛若一夢。

李郎中轉過身來——他身後的人影一襲青衫深沉,白髮披落如瀑,帶着些許歉意微微一禮道:“又來冒昧驚擾掌櫃了。”

李郎中連忙鄭重地還了一個大禮,道:“先生說哪裡的話,學生受先生深恩,卻愧覺無以爲報,若是能爲先生分憂一二,學生榮幸之至。”

“多謝掌櫃。”君異微微笑了笑,從懷中緩緩取出了一封信,指尖輕輕摩挲着信紙,輕聲道:“今日結界外有青鳥盤旋,鳴聲不止,扔下了這封信來。若是不麻煩的話,可否請掌櫃幫我看看信中寫了什麼,是否是從建康來的。”

李郎中聽聞是傳說中的青鳥投信,不禁吃了一驚,當下頓時也不敢怠慢,接過了信件細看,並一字一字地念給了白髮男子聽。

信上的字跡瀟灑遒勁,有建安風骨,同時又透着幾分冷傲霸道,但是足足好幾頁的長信,竟寫得都是關於吟詩論道風花雪月的小事。所以待得唸完最後幾個字“那羅延敬上”後,李郎中仍是一頭霧水,撓撓稀疏的白髮道:“這信的確是建康一個叫那羅延的人寄來的,看着文采很好,學問做得也不差,但是學生讀來讀去,也沒有讀出什麼關於碧城姑娘的消息,這信似是什麼也沒說啊。”

君異安靜地傾聽完整封信,此時聞言,才微微笑了笑道:“李掌櫃日後閒暇時,可把這封信每句話的最後一字串聯起來,然後倒着讀出來,便知其真意。只不過此時此刻,卻是又有一事要先勞煩李掌櫃幫忙了。”

李郎中一愣,看了看信,又看了看他,心下不禁感嘆自己的慧根與神仙的慧根果然是雲泥之別,當即把信收好,又是一拱手恭恭敬敬地道:“多謝先生點撥。無論何事,但憑先生吩咐。”

君異微微點了點頭,擡袖青衫一揮,四周的景物陳設頓時都奇蹟般地換了樣子,變得面目全非。聽着李郎中驚呼出聲,他輕聲解釋道:“掌櫃莫驚,這裡是我家。時間有些緊迫,我便直接帶掌櫃來了,還望掌櫃莫怪。”

李郎中望着外面突然出現的小院和院中一羣撒歡的雞,好容易纔回過神來,打量着屋中簡單雅緻的陳設,又是驚異又是好奇,半晌才抓着稀疏的白髮道:“這學生是頭一回見仙術,一時失了神,慚愧啊不過這仙術看來倒是神奇得很,眨眼間就換了個地方,比鳥飛得還快哩!”

君異聞言莞爾,卻是未曾再出言,青色的衣袖輕輕一拂,屋中空地上便現出了一個古樸繁複輪轉不休的金色陣法,陣眼處兩顆緊貼在一起的瑩黑靈石漂浮着,發出如夢似幻的幽藍光芒,彷彿縹緲輪迴的夢境。

李郎中登時看得呆了,而君異清冽溫和的聲音在他身邊平靜響起:“此處便是青閬山的命脈所在,七日後逆靈陣消隱,兩顆月螢石便會合爲一體,重新成爲青閬山的鎮山靈石。”

李郎中愕然。

片刻之後,年逾花甲的老人才怔怔地望着青衫覆目的白髮男子,似是有些難以置信地道:“原來這三年裡先生把月螢石解約了?”

“是。”君異平靜地微微笑了笑,卻是隨意擡手解下了覆目的青色緞帶。他一襲白髮披落宛如銀河,輪廓清雋的面容上雙目緊閉着,映出羽睫纖長,眼窩卻是深陷了下去,顯得有些疲憊,輕聲道:“我已經更改了隱跡結界,掌櫃日後自可暢行無阻。七日之後,煩請掌櫃再上山一趟,等到逆靈陣消隱的那一刻,按照陰陽五行的排位,把合併後的月螢石埋入泥土中即可。靈石會自行歸位的。”

李郎中張口結舌地望着他,良久之後,才嘆了一口氣,拱手緩緩地道:“先生放心,學生定會按照先生的安排辦得妥當。只是不知先生這一去,幾時纔會再回來啊。”

“隨緣吧。”君異溫和地笑了笑,有不知名的微風吹起他如雪的白髮,映得他深沉的眉目寂寞如雪,朝着李郎中微微一禮道:“院中的那些雞,只怕也要勞煩李掌櫃照顧了。若是可以,還望掌櫃留它們一命終老。”

李郎中忙道:“先生放心,學生自會照看的。”頓了頓,他回憶昔日種種,卻是禁不住有些感傷,卻仍是強顏歡笑道:“學生一生無所作爲,卻有幸得與神仙同處三十餘載,如今想來,真是莫大的福報啊。今生受先生恩德無以爲報,只盼來世仍與先生有緣,得報此生心願未了。此去建康路途遙遠,學生無法遠送,惟望先生珍重啊。”

君異微微笑了笑,無言緩緩一禮。

他神色安然地轉身,走向院中,憑空探取了一條雪白的絲帶,擡手緩緩覆住雙目,與此同時身上的青衫四散飛裂開去,揚起一襲冰雪般的白袍。一柄巨大的光劍亦緩緩從他腳下現形,旋轉升騰的氣流震得整個隱跡結界都微微顫抖起來。

一隻青鳥不知何時忽然出現在隱跡結界外,繞着光劍不住盤旋,鳴聲不止。逆靈陣上空漂浮的月螢石亦是幽藍色的光芒大盛,引得整座青閬山的飛禽走獸皆嘶吼鳴叫起來,遠近隱約的虎嘯狼嚎悠長不絕,彷彿送別。

而光劍上的人影疏離淡漠,眉心一點劍痕閃着清冷絕塵的光芒,彷彿冷酷無情坐看蒼生明滅的神祇,俊美無儔的面容上再無一絲溫情流轉。

李郎中怔怔然望着巨大的光劍直入雲霄,隨着振翅的青鳥遠去無蹤,內心深處不禁有一種莫名而強烈的敬畏悄然升起,虔誠地跪了下去,腦中激烈翻涌不休——

只怕,這纔是神仙真正的樣子吧。

無情無慾,清冷淡漠。

無論成仙與否,早已疏離在紅塵之外的他本該便是一襲白衣獵獵,百年不過指尖,佇立千山之巔,掐算九天星玄。

那個青衫飄逸,溫言淺笑的年輕人,終歸只不過是神在紅塵劫數後的一個倒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