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邊界。
馳道。
一輛低調樸素的馬車在二十餘鐵騎的嚴密護衛下, 不分晝夜地朝着遠離嶺南的方向疾馳而去,激盪起一路的煙塵滾滾。
馬車的角落裡,纖秀柔弱的碧衣少女抱膝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秋水般的眸子失神地望着前方, 已是整整兩天沒有吃飯喝水。而那羅延筆直如箭地坐在馬車另一端, 按劍閉目, 親自看守了她兩天兩夜。
到了第三日上午, 饒是那羅延一貫極沉得住氣,也彷彿終於忍耐不住,淡淡開口道:“公主殿下一直不吃不喝, 是想自盡麼?”
而碧城依舊宛若失了魂的木偶,不聞不答不動。
那羅延緩緩睜開眼睛, 刀鋒般冰冷的目光凝視着她良久, 卻是忽然冷笑起來, 清冽的聲音彷彿利箭一般,直射向她最幽微的心底:“就算公主殿下不甘受制, 一心求死,何不先報完恩再死?至少也不白白辜負青閬山的那位神仙救你一場。”
碧城聞言眸光一顫,怔怔擡頭。
那羅延依舊一副風輕雲淡的神色,信手拈來般道:“君異,三國時人, ‘建安三神醫’之‘醫仙’董奉門下大弟子, 二十四歲即參破生死門, 得以長命不老, 卻侑於執妄門二百年不得成仙, 於前樑朝大同九年入建康,官居天文臺靈臺丞, 大通三年因失職被判處剜目之刑,流放嶺南。”說到這時,他才挑眉一笑望着碧城道:“我說的可對?”
碧城咬着脣不語,算是默認。
那羅延淡淡地續道:“我雖不才,但自小在跋陀祖師身邊待久了,好歹也知道:被剜去雙目,縱然是神仙,也至少要三生歲月方可復原,期間爲煉化靈石精髓,洗去其沉珂雜質,每逢陰雨便目流黑血,受盡苦楚。”
碧城神色怔怔地聽他敘述這些,卻早已是不知不覺淚溼眼眶。
而那羅延望着她怔然落淚的樣子,卻是微微眯了眯眼,刀鋒般的眸光也變得意味深長起來:“但是如果我說,世間有一種至精至純的靈石,可以被一世煉化,也不會帶來任何痛楚呢?”
一世煉化,也就是隻需三十年即可。
碧城神色一震,霍然在馬車中站起身來,難以置信地望着他,顫聲問道:“什麼靈石?!”
那羅延卻是從容悠遊地用配劍挑起了乾糧和水壺,穩穩地送到她面前,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現在公主殿下還要自盡麼?”
而碧城神色複雜地望着乾糧和水壺,卻是忽然出聲道:“你所言若是屬實,又何必等到此刻才告訴我?只怕不過是哄騙我就範的虛妄之言。”
“公主殿下果然聰慧,而這倒也的確證實了我一路以來的猜測:一個從未離開過冷宮的少女,能夠孤身一人從建康平安走到嶺南,還很好地掩藏了蹤跡,只怕本就不能被小看。”那羅延依舊穩穩挑着乾糧和水壺,頭也不擡地淡淡地道:“我之所以此刻才告知公主,只不過是想判定公主殿下夠不夠資格與我合作。而這兩天兩夜已經足以證實:公主殿下心意堅定,死亦無所懼,可共謀之。”
碧城聞言默然,片刻之後,卻是毫不遲疑地接過乾糧和水壺開始吃東西喝水。待得她吃完時,那羅延適時遞上了一方乾淨的巾帕,碧城面無表情地道謝接了,拭了拭脣角,當即重又問道:“是什麼靈石?”
那羅延風輕雲淡地道:“此靈石名爲‘滄海淚’,其色深碧,內有波光,研碎食之可葆青春永駐,乃南海鮫人目化成。而公主以前想必也聽說過鮫人是何物。”
碧城聞言卻是怔怔,不由得望着他道:“可可鮫人不過只是《山海經·海內南經》中的荒誕傳說而已,世間又豈會真有鮫人存在?縱是存在,它們的眼目又豈可圖之?”
那羅延聞言,刀鋒般的目光玩味地打量着她她,卻是笑了:“公主這話倒是有趣。既然這世上有神仙,那麼又如何能肯定便一定沒有鮫人?”頓了頓,他卻是不待碧城回答,便神色冷冷地續道:“這世上不但有鮫人,還曾有一隻鮫人眼淚流盡後,被直接挖去眼珠,活生生燒死,油製成了萬年不滅的長明燈,燃在你們大梁朝耗費數百年心血積聚的寶庫‘永夜秘境’裡。”
碧城怔住。
那羅延冷笑道:“所以你們大梁的皇帝看來倒是特別嗜好挖眼之刑。百年前活挖了鮫人的眼珠不說,百年後還生剜了神仙的天眼,也怨不得被葛榮血洗皇宮,數百年基業一朝斷送。”
碧城低眸咬脣,蒼白着臉道:“你談笑間便敢風輕雲淡地下令屠鎮,狠毒如此,又有何資格諷刺別人?”
“至少我不會在屠了青閬鎮之前,還下令先挖了所有人的眼睛,然後活活燒死他們制燈油。”那羅延神色清冷地道:“我只希望公主至少能弄清楚:狠和毒是兩回事。我若爲帝,至少會先給那鮫人一個痛快,卻也不屑爲那般殘忍之事。”
說到此處,他已不願再就此深談下去,神色間又換回了那種不驚風雨的態度,接着道:“兩顆鮫人目,其中一顆被梁元帝蕭繹取出作爲後宮賞賜之物流傳至今,而另一顆則仍好好地藏在‘永夜秘境’裡,至今無人動過。只不過不幸得很,葛榮那個蠢材血洗了皇宮,殺得整個蕭氏皇族除了公主殿下外連一條直系血脈也不剩下,所以也再無人能開啓‘永夜秘境’。”
而碧城聽到此處,心下已是一片通透:“所以,你們抓我回去,便是爲了要開啓‘永夜秘境’。”
“公主殿下果然一點便透。”那羅延依舊淡淡地道:“和氏璧在‘永夜秘境’裡。沒有作爲傳國玉璽的和氏璧,大都督便無法名正言順地稱帝。所以大都督煩請公主移駕建康,憑藉蕭氏正統的皇族血脈,纔好找出‘永夜秘境’的破解之法。”
碧城沉默不語,良久,才緩緩地道:“我不過是亡國公主,‘永夜秘境’縱是能被我的血脈破解,滄海淚如此珍貴稀有之物,大都督稱帝之後,又如何肯給我?”
“他不給你,我給你。”那羅延風輕雲淡地許諾,擡起刀鋒般的眼眸凝視着碧城,卻彷彿有野狼般的幽火在他冷冽的眸中烈烈燃燒起來,神色認真到了極點,一字一頓地緩緩地道:“皇圖霸業,君無戲言。”
碧城寂靜無言地望着他,卻彷彿纔剛剛見識到真正的他。
面前白衣雪袍的年輕人自初見起,便一直冷銳洞徹如箭,卻又從容淡然如雪,而此刻那雙刀鋒般的眼眸中透出的毫不遮掩的野心,彷彿能踏碎這亂世冰冷徹骨的廝殺,還天下一場盛世繁華。
這樣的人,好似天生便應該君臨天下。
只是,這天下鹿死誰手,又與她何干?
山河破碎滄海橫流,她身如風中飄絮,所求,不過是拼盡此生,以報一場十六年前的舊恩。
“好。”碧衣的少女吐出一個字,神色恬靜如月,又寂寞如雪,輕聲道:“只願你君臨天下之日,不忘今日所諾。”
那羅延聞言,卻是第一次低眸斂容,朝她以諸侯之姿緩緩一禮,從容不迫地道:“皇天后土,山河共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