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崔慕禮善後, 謝渺便省去不少功夫。
她收拾妥當,對謝氏謊稱孟遠棠在半路遇到朋友,接他到江南玩耍去了。謝氏雖覺得奇怪,但想不出謝渺撒謊的理由, 何況又有崔慕禮在旁作證, 便將此事快速拋到腦後。
隨即, 謝氏意味深長地打量起二人。
前些日子, 這兩人還互不搭理, 怎麼眨眼功夫又湊到一起了?
謝渺被盯得渾身不自在, 主動解釋:“我們在城裡遊逛時, 湊巧撞見了崔表哥。”
話裡話外:意外,一切都是意外。
崔慕禮卻拆臺, “不算湊巧, 是我擔心阿渺對城中不熟,特意出門尋他們二人,想盡一回地主之誼。”
謝氏笑容更深, “慕禮身上傷勢未愈, 仍想得這般周到,真是有心。”她瞥向謝渺, 淡淡吩咐:“阿渺,記得待會燉盅蔘茸湯送到慕禮院中。”
謝渺馬上道:“姑母……”
謝氏猜到她要說什麼,輕忽道:“馬上月中了?”
崔慕禮不明所以,謝渺卻聽懂了。
每月中是謝渺朝謝氏支銀子給書香造紙坊的時間, 爲此,她沒少聽謝氏的話。
謝渺將拒絕的話咽回肚子, 暗暗掃了崔慕禮一眼:你都有蘇盼雁送的湯了,還不快點拒絕?
崔慕禮心領神會, 笑道:“說起來,我已許久未飲過補湯。”
謝氏喜出望外:這意思是,他從未用過蘇小姐送去的補湯?有戲,有戲!
“好孩子。”謝氏眉開眼笑,“你若是喜歡,我叫阿渺天天都燉。”
崔慕禮道:“那便有勞阿渺。”
母子倆相談甚歡,徹底無視一旁的謝渺。
謝渺滿心無奈:……姑母,你老實說,到底誰纔是跟你有血緣關係的那個?
*
二人從蒹葭苑出來,經過長廊時,謝渺忽然站住,說道:“崔慕禮,捉拿作奸犯科之輩本是你分內事,別以爲我會感激你。”
崔慕禮道:“嗯。”
謝渺道:“我主動提供了線索,說起來,是你該感謝我纔對。”
崔慕禮便朝她拱手作揖,“古有武松赤手鬥猛虎,今有阿渺妙計擒賊人,懷瑜深感欽佩。”
“……”不是,這話聽起來怎麼怪里怪氣的?
崔慕禮見她一臉鬱悶,俊眸含笑,忍俊不禁。
又走兩步,謝渺道:“我事先聲明,補湯都是拂綠燉的,你還要喝嗎?”
崔慕禮道:“喝。”無論是誰燉的湯,總要經過她的手送到明嵐苑。
謝渺蹙眉,無奈地別開眼,“你又何必呢。”
崔慕禮望向廊外,池館水榭,湖柳繞堤,迢迢水色倒影翹角飛檐,一條錦鯉正在碧水中暢遊。
“阿渺。”他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
拂綠剛返還海花苑,便被攬霞一把捉住手腕,拉進偏房裡。她仔仔細細打量拂綠,見她雙眼紅腫,臉色憔悴,心中登時陣陣發憷。
“拂、拂綠。”攬霞顫抖着問:“我是不是闖大禍了?”
拂綠經過一場“惡鬥”,早已疲憊不堪,任是對攬霞有萬般不滿,這會也沒力氣發作。
“攬霞。”她啞聲道:“你今年十七,過了天真爛漫、口無遮攔的年紀,說任何話前,都要先考慮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你我同是小姐的奴婢,沒辦法替她求謀榮華富貴,但至少該做到不爲她添禍惹事。”
攬霞自知禍到臨頭,哀求道:“好拂綠,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不吃喬木送的糕點,再不到處說閒話了,你幫我求求情,讓小姐別生我的氣,我求求你了!”
拂綠悵然若失,小姐並沒有勃然大怒,但她……
“小姐說,罰你禁閉兩月,從此後,你與荔枝、桂圓一道在外院做事。”
意思就是,她從小姐的貼身丫鬟,降爲最普通、隨時都能替換的外院丫鬟?
攬霞掩面痛哭,“我要去找小姐,我要去找小姐……”
拂綠硬着心腸,漠然道:“小姐最近不想見你,你最好乖乖受罰,爭取早日改過自新。”
*
夜幕降臨,星野昭昭,偌大的崔府漸漸沉寂。
謝渺沐過浴,坐在梳妝檯前,由拂綠替她慢慢絞着長髮。
回憶起白日裡的一波三折,拂綠難免感慨,“小姐,有二公子在,孟遠棠這人渣定能得到應有的懲處。”
那是自然。
謝渺心道:他是將來權傾朝野的右相,這種案子由他出馬,簡直是殺雞用牛刀,大材小用得很。
拂綠見她不說話,又道:“二公子明察秋毫,通權達理,二夫人當年說得沒錯,他真是極好極好的人。”
拂綠偷偷瞄着銅鏡,試圖看出謝渺的波動,卻見她安安靜靜,正在神遊天外。
謝渺不由自主地假設,若前世她在孟遠棠初次出現時,便向崔慕禮坦白過往,請他伸以援手,一切會不會有所改變?
答案是否。
崔慕禮幫她抓住孟遠棠,她心裡只會更加感激,更加愛慕,更加想嫁給他。而他迫於鬼泣林的救命之恩,又因蘇盼雁另嫁他人,恰好碰上她投懷送抱,亦會答應她的要求,娶她過門。
依舊是一廂情願的親事,依舊不能得善終。
前世的悲劇深深刻印在她腦中,即便重來一次,許多事情都與記憶大相徑庭,她仍拋不掉執念,無視那重重誤會下可能掩蓋的真相,心心念只想出家——崔慕禮與蘇盼雁是陰差陽錯的姻緣,而她謝渺,最終的歸宿該是一間佛堂,檀香縈繞。
“小姐,二公子他——”
“拂綠。”她道:“我困了,睡吧。”
*
夜半三更,世人皆入夢,孟遠棠忽被一盆冰水潑醒。
他被關在一間陰暗潮溼的密室,整個人呈大字型被鐵鏈吊着。全身都在劇烈作痛,鼻間更是縈繞着濃濃腥臊,被冰水浸染的衣裳帶走所有溫度,他嘴脣泛紫,又冷又疼。
桌上點着一盞油燈,燭光微弱,無法延伸到角落,只依稀照出一抹修長身影。
孟遠棠哆哆嗦嗦地開口:“誰……誰在那裡!”
那人踱步而出,腰間玉佩輕晃,泛着溫潤光澤。
孟遠棠看得分明,男子修眉俊目,氣度矜貴,正是崔家二公子崔慕禮。
“崔、崔兄!”他眼睛一亮,喊得甚是親熱,“你終於來了!”
他並不清楚昏迷後發生了什麼,只慶幸能苟全住一條性命。想也知道,定是崔慕禮及時趕到,阻止謝渺對他痛下殺手。然自從下午被扔到這裡,無水無光無飯菜也就罷了,他身上的傷沒得治,喊破嗓子沒人迴應,後來便餓着肚子、忍着疼痛,精疲力竭地睡了過去。
這會不知是幾時,空氣異常森冷,他顧不上細節,像看到救星一般,感恩戴德地道:“崔兄,多謝你從謝渺那瘋子手裡救下我,若不是你,我定已魂歸九泉,死不瞑目啊!今後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崔慕禮道:“哦?”
有戲!
孟遠棠激動地手腳揮舞,不小心扯動傷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崔、崔兄,我這樣說話不方便,能否將我放下來,我們坐着慢慢聊?”
崔慕禮道:“本官覺得如此甚好。”
本官?
孟遠棠察覺到他的立場,不敢造次,“是是是,這樣就挺好,挺好。”
崔慕禮微斂鳳眸,淡道:“孟遠棠,你可知本官來此,所爲何事?”
孟遠棠見他臉色平靜,話間愈發理直氣壯。他搬出同套說辭,將華清之死顛倒黑白,又道:“我來猜猜,謝渺趁我昏迷後,定在你面前胡言亂語,將我描述成十惡不赦的壞人,對嗎?”
崔慕禮不答反問:“你的意思是,她在說謊?”
孟遠棠重重點頭——他也沒其他地方能動了,“對,她故意污衊我,正是想讓您殺了我,徹底堵上我的嘴。崔兄,你可千萬不能着她的道啊!”
崔慕禮直指關鍵,“她爲何要陷害與你?”
孟遠棠道:“自是因爲她心虛!崔兄,你聽我向你慢慢道來。”他半天未飲水,說得口乾舌燥,“能否讓我喝些水?”
崔慕禮倒了半杯冷茶,親手喂到他嘴旁。
孟遠棠叼着杯沿一飲而盡,砸吧砸吧嘴道:“這事要從七年前,謝姑母將謝渺託付給我爹那時開始說起……”
孟遠棠娓娓道來。
謝渺進入孟家後,因無謝氏管教,行事奢靡,揮霍無度,很快便散盡嫁妝,手頭吃緊。她見孟府家產豐厚,遂起貪心,將主意打到孟遠棠身上。別看她年紀小小,城府卻極深,仗着孟遠棠對她關愛,明裡暗裡地索要錢財。孟遠棠憐惜她父母過世,對她百依百順,不料此事被孟父孟母察覺,二人警謝渺安分守己,謝渺卻變本加厲,趁着月黑風高的一夜,使人給孟遠棠下迷藥,爬上了他的牀……過了幾年,孟府落敗,謝渺見再榨不出油水,又聽謝氏說起崔家繁華,這才收拾好包袱,去往京城謀求未來。
他情真意切,口若懸河,繪聲繪色的將謝渺描述成一個自小窮奢極欲、善於僞裝的女子,而他則是溫良恭儉、寬厚容德的兄長形象,因受誘惑才犯下錯誤。
末了,他還拋出證據——謝渺鎖骨下長着一顆殷紅的硃砂痣。
他信誓旦旦道:“崔兄,我所言沒有半分假話,你大可向她的貼身丫鬟求證。”
崔慕禮似有所動,沉吟不語。
“常言道最毒婦人心,崔兄,你定要擦亮眼睛,莫要步我後塵!”孟遠棠繼續添油加醋,“謝渺貪圖崔府榮華,想要攀上您這根高枝,怕我揭露她的真面目,所以將我騙到荒郊野外,殺人滅口,可憐我一片真心,錯付給這般女子……”
竟還擠出幾滴鱷魚眼淚。
燭色煌煌,投落在崔慕禮眉間,結成一片截然相反的酷寒。
“原來如此。”他道:“你便打算用這般說辭,來詆譭阿渺的名聲。”
……
孟遠棠僵住臉,緊着嗓子道:“呵,呵呵,崔兄此言差矣,我是她親生表兄,對她瞭解甚深,怎會惡意——啊!!!!!!!”
“嘣”的一聲輕響後,他齒襲劇痛,猝然口噴鮮血!
他、他的牙,他的牙!
“表兄?”崔慕禮收回手,朝他步步逼近,“你算她哪門子的表兄?”
崔慕禮脣畔噙笑,深眸卻如淵,危險至極。
孟遠棠痛得嗚咽難鳴,目光無法從他身上挪開。
此時的崔慕禮褪去謙雅,周身寒意逼人,就像——就像劊子手舉着的那把刀,飲過無數血頸,冤魂滋養出的駭怪!
“嘔!”
孟遠棠將方纔飲下的茶水全數吐出,哭着求饒,“崔大人,我知道錯了,您別殺我,您留我一條狗命!我什麼都能做,只要您不殺我!”
“殺你?”崔慕禮彷彿聽到笑話,“崔某是朝廷命官,怎能草菅人命。”
孟遠棠剛一喜,又聽他問:“孟遠棠,聽過胡庶五十刑嗎?”
孟遠棠茫然,什麼胡樹五十行?我還楊樹六十不行嘞!
崔慕禮道:“胡庶是漢人建朝後的第一位掌邢官,他生來嫉惡如仇,最恨作奸犯科之輩,在他任職的三十五年裡,他共發明五十種刑罰,專用來懲戒犯人。”
孟遠棠的瞳孔急速收縮:他,他什麼意思?
崔慕禮不疾不徐地問:“剝皮,斷椎,烹煮,灌鉛,插針……足足五十種刑罰,你更喜歡哪種?”
孟遠棠抖若篩糠,懼到極點已說不出話。
崔慕禮輕笑一聲,附到他耳邊道:“放心,我不僅不殺你,還保你能活到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