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 83 章

怎麼就吵架了呢?

喬木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是一片好心, 見公子成日關在屋裡,想見表小姐又不得其法,這才從攬霞嘴裡套到表小姐的行蹤,想要給他們製造一場“偶遇”。不曾想表小姐還沒到, 蘇小姐先來了, 言行間毫不遮掩對公子的殷勤, 但凡長了眼睛都能看出她想幹嗎。

蘇小姐喜歡公子!

先不說蘇小姐和溫公子那點事, 單說蘇小姐本身, 的確是名門閨秀, 聽她話裡意思, 跟公子似乎有那麼段過往……

喬木看得清楚,蘇小姐想敘舊, 公子沒興趣, 事情到這裡都還算正常,變動由表小姐出現開始。

公子一見到表小姐,怒意便直線上升, 拽着人好一頓說, 平日裡總是深藏不露的公子,傾訴衷腸時倒不吝嗇用語, 什麼“你總是要來便來,要走便走,隨意踐踏我的真心”、“我傾慕謝渺,思戀謝渺, 此舉光明正大,無懼世人知曉”、“我要讓他們知道, 是我對你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思及此, 喬木不由對錶小姐徹底服氣,連他聽到這番表白都忍不住恍惚,表小姐卻神了,沒感動也罷,反而給了公子一巴掌!

那可是崔家二公子,鼎鼎有名、前途無量的崔二公子!

表小姐真勇啊!

更讓人驚掉眼珠子的是,公子被扇了一耳光後,仍是按照表小姐的意願,沒有將此事鬧大。

唉……

公子回來後,便將自己關進書房,一天一夜都沒出來。隨後幾日,他不再打探表小姐的消息,不再關心表小姐的動靜,不再透漏半分對她的在意。

莫非公子撞了南牆,終於肯回頭了?

喬木唉聲嘆氣間,有人來報,稱蘇小姐又來送雞湯了。

他只得去門口應付客人。

蘇盼雁將食盒遞給喬木,喬木不想接,崔夕珺便威脅:“不接?也行,大不了我衝進去,親自替盼雁送一趟。”

如今整個崔府都已知曉,蘇小姐解除婚約後,崔三小姐正熱心當紅娘,想將她跟崔二公子湊成對。

喬木無奈地接過食盒,“蘇小姐,您這又是何必呢?公子每回都不喝。”

蘇盼雁恬靜笑道:“無礙,我會一直送到他喝爲止。”

崔夕珺讚賞道:“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盼雁,二哥總有一天會知曉你的好!”

喬木:……兩位小姐真樂觀,果真丁點都不瞭解公子。

他提着食盒到小廚房,將東西轉交給廚娘,“曾大娘,這雞湯照舊,晚上給大夥加菜。”

曾大娘利落地應下。

喬木回到院中,跟迎面來的沉楊打了招呼。

沉楊問:“公子人呢?”

喬木道:“書房。”

“公子也是,傷還沒好,成日只曉得處理公務……”沉楊嘟囔幾句,跑到書房找崔慕禮說正事。

沉楊從懷裡拿出一封信,道:“公子,林太醫派人送了信給您。”

崔慕禮接過信,拆開後快速瀏覽。

信裡寫道:林太醫在九皇子乳母的膳食中發現了一味中藥,大人服用後無礙,但經由奶水進入九皇子的體內,日積月累下,九皇子便會發育遲緩,興許會導致癡呆。

林太醫已及時調整膳食,後續之事,還需要崔慕禮安排處理。

崔慕禮合上信紙,吩咐道:“此事不必聲張,找個理由讓皇后換掉九皇子乳母,再暗中拘了她,看是否能問出有用線索。”

沉楊道:“是。”

崔慕禮問:“朝中動向如何?”

沉楊道:“皇上秋狩未歸,將查抄王永奇一案全權交予羅尚書,但凡有上門想替王永奇說話的人,都被羅尚書的僕從拿着掃帚趕出來……”

崔慕禮笑了聲,“聖上好手段。”

羅尚書是一把不講情面的好刀,使得順手,便能解決不少難題。

沉楊稟完正事,剛要退下,便聽崔慕禮道:“去撤掉她身邊的兩名護衛。”

顯而易見,“她”指的是表小姐。

“……”沉楊默然,公子真打算放下了?

他本想勸兩句,對上崔慕禮通透而冰冷的眸後,瞬時咽回話,順從道:“屬下馬上便去。”

沒過多久,喬木敲門送來內服的湯藥。

崔慕禮喝完一大碗漆黑中藥,喬木適時遞上蜜餞,崔慕禮看了眼,以手推開,“苦中方會真意。”

喬木總覺得他話中有話,斟酌着道:“公子,其實您誤會表小姐了,那日是夕珺小姐通知蘇小姐來的花園,並非表小姐所爲。”

崔慕禮道:“不是她又如何?”橫豎她對此樂見其成。

她與他之間的根本問題不在於蘇盼雁,而是她記着過往受到的委屈,不肯放下心結,難以相信他的真心。

任憑他百般示好,她都無動於衷。

他是喜歡她,但他亦有傲骨,不肯伏低做小。若她以爲,仗着他的喜歡便能對他招之則來,揮之則去,那便錯得離譜。

畢竟,有求於人的從來都不是他。

他倒要看看,下回需要打探消息時,她是否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

*

怎麼就吵架了呢?

拂綠也在思考同樣問題。

二小姐約小姐去花園撲蝶,意外撞見二公子與蘇小姐在說話,小姐不想多管閒事,轉身要走,二公子卻將矛頭對準小姐,言語間控訴小姐無視他的真心,偏要將他推入蘇小姐的懷抱……

然後,小姐甩了二公子一巴掌。

一,巴,掌。

哪怕已經過去好些天,再次回想當時的場景,拂綠都依舊心跳加速,渾身發麻。

以往週三公子出言不遜,小姐打他也就算了,怎麼二公子表明心意,小姐也要打他?小姐這是打人打上癮了嗎?

還有二公子,她請他多體諒小姐,沒叫他一上來就當着衆人面表白啊……

這下可好,兩個人吵了架,誰也不搭理誰,中間還蹦出個蘇盼雁,在三小姐的幫助下,日日跑到明嵐苑噓寒問暖。

聽說三小姐放了話,她只認蘇小姐是今後的嫂嫂。府裡下人的反應就更好笑了,她家小姐對二公子示好時被罵不知分寸、異想天開,蘇小姐剛解除婚約去獻殷勤,大家一水的誇讚勇氣可嘉、女子楷模。

就因爲小姐家世沒落,而蘇小姐父親是當朝正三品官員,她們做了相同的事,得到的評價卻是天差地別。

……

一羣扒高踩低的傢伙!

拂綠心裡有火,卻不敢在謝渺面前表露,只暗戳戳地道:“小姐,奴婢聽說蘇小姐又去給二公子送雞湯了。”

謝渺道:“雞湯好啊,補身體。”

“……”拂綠。

謝渺裝作看不懂,眼下她根本沒空管崔慕禮,她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得做。

她將抄好的經書封裝,朝拂綠招手,“我有件要事吩咐你。”

拂綠湊過去,嗯?是不是要她煮蔘湯,跟蘇小姐一決高下?

謝渺正色道:“今日下午,你帶王大去西市僱三名打手,記住,不要繡花枕頭,要身強體壯,有武功底子的打手。”

拂綠臉色發綠,震驚問道:“小姐,您,您這是要打擊報復二公子嗎?”

那三名打手也不夠啊!

謝渺噗嗤一聲笑出來,“想什麼呢你,崔慕禮可是朝廷命官。”

打擊報復朝廷命官,她是嫌命太長了?

拂綠的心歸於原位,疑惑地問:“那您找打/手幹嘛?”

謝渺笑容漸斂,靜了半晌,道:“再過幾日,你隨我去見個人。”

拂綠問:“見誰?”

謝渺道:“孟遠棠。”

雲淡風輕的三個字,卻甚於驚雷巨響,幾乎炸穿拂綠的耳膜——

“孟遠棠?”拂綠大驚失色,“他,他來京城了?”

謝渺則異常鎮定,她等這天等了太久,久到已毫無波瀾,“我收到消息,說孟遠棠到了京城,正四處打探姑母消息。”

拂綠尚未緩過氣,胸口正起伏不定,“他怎麼會來京城……他怎麼敢來京城……他來京城想做什麼!”

謝渺冷靜地道:“顯然,他是爲我而來。”

拂綠眼前一黑,幾乎站不住身子,“他,他還敢來尋您?他做了那樣無恥的事情,還有臉來尋您?!”

謝渺便問:“拂綠,你說說,他做了何事不敢來尋我?”

拂綠被問得一呆,臉色煞白如紙,動動嘴脣,竟擠不出半個字。

謝渺嘆了口氣,道:“你瞧,便連你都難以啓齒,他更是有恃無恐。”

拂綠的眼眶快速蓄滿淚水,揪着胸口衣裳,脫力地跪倒在地,“小姐,都是奴婢不好,當初若不是奴婢大意,若不是奴婢大意……”

謝渺彎下身,想扶她起來,“都過去了,你無需自責。”

“沒過去,他又來纏上您了!”拂綠跪着不肯起,邊哭邊搖頭,“小姐,您聽奴婢一句話,將此事告訴二夫人吧!當初您怕二夫人愧疚,想方設法隱瞞了孟府往事,但您也要替自己考慮啊!請二夫人替您出頭,總比讓那畜生威脅您要好!”

“府內事務繁忙,姑母又剛生下弟弟,此等小事,無需勞她費心。”謝渺扶着她的肩膀,輕聲道:“拂綠,我長大了,再非那個任他欺侮的小孩子。”

拂綠仍止不住眼淚。

謝渺用帕子拭着她的臉頰,神態柔軟中蘊着堅毅,“一個小人而已,我自己便能處理好。”

拂綠仰着臉看她,眼角不住滑落淚水,“若他去外面胡言亂語,若他將那件事鬧得人盡皆知……”小姐可怎麼辦,小姐該怎麼辦!

“他沒有機會。”謝渺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道:“你私下去準備好紙上寫的東西,與王大安排好打手後,再去南郊尋處荒宅,記住,一定要夠荒。待他忍耐不住來尋我時,我們便設法將他打暈帶至荒院……好好教他做人,讓他以後再不敢欺侮弱小,可好?”

鼻涕淚水混作一團,拂綠胡亂用袖子抹去,徹底失去平昔沉穩,“小姐,他是個無賴,他聽不懂人話……”原以爲離開平江,往事便能消散,誰能想到那人渣竟然敢來京城!

謝渺反而笑了,“那我便割了他的舌頭,挑斷他的手筋,叫他嘴不能言,手不能寫。”

小姐的意思是,要殺了——

拂綠簡直魂驚魄惕,但她很快便下定決心,重重磕了個頭,道:“小姐放心,奴婢定會辦妥一切。”

拂綠走後,謝渺坐在椅子上,雙手合十,悵然闔眸。

“佛祖……”她道:“便容我破一回戒律,只一回便好。”

她重生以後,吃齋唸佛,不計較前世恩怨,懷善心去救助旁人。她能釋然與所有人的過去,獨獨不能原諒一人。

那人叫孟遠棠,是她親舅舅的兒子,是她真正有血緣關係的表哥,也是她曾經的噩夢。

噩夢。

她九歲那年,謝氏嫁往京城,因怕她獨身在謝府會受人欺侮,便將她託付給親舅舅孟少歸。

孟家非官身,而是平江當地的糧商,算得富庶。孟少歸與謝渺的母親是同父同母的兄妹,自小感情甚篤,待小謝渺和藹可親,謝氏再三思量後,認爲謝渺去孟府,總比在謝府,活在繼祖母的底下要自在。

初時的確如此。

孟少歸與妻子閔氏膝下只得一子孟遠棠,對粉雕玉琢的小謝渺極爲稀罕,孟遠棠對這位表妹亦是疼愛有加,小謝渺着實過了段開心日子。

後來平江大旱,孟家的田地顆粒無收,糧鋪大敗虧輪,孟家幾乎要賣宅還債之時,閔氏將主意打到了小謝渺身上。

小謝渺手裡握着已故父母留給她的豐厚嫁妝,田地、商鋪、莊子、金器……

閔氏與孟少歸達成共識後,便換着法子在小謝渺面前訴苦。十歲的謝渺哪裡懂這些彎彎繞繞,見舅舅、舅母有難,二話不說便慷慨解囊。然人性本就貪婪,越是輕易得到,便越是所求無度,此後,但凡孟家出了問題,孟少歸與閔氏便伸手朝小謝渺拿錢,等小謝渺意識到不妥時,手裡的嫁妝已去了不少。

當小謝渺不肯再依,孟少歸與閔氏的態度大變,不僅處處剋扣用度,連平日與她說話都陰陽怪氣。

好在,孟遠棠待小謝渺依舊寬和,小謝渺一度將他當做親生兄長,直到那日他藉着酒意,伺機闖進她的臥房,用力摁着她,撕扯她的衣裳——

他說,小阿渺,你已滿十二歲,到該長大的時候了。

他說,小阿渺,我喜歡你,做我的女人好不好。

他說,小阿渺,你出生時,姑母便開玩笑說將你許給我。

小阿渺,小阿渺,小阿渺——

令人作嘔的氣息似捲土重來,陰魂不散的叫聲猶在耳邊迴盪,謝渺卻已神色不驚。

對於十二歲的謝渺來說,他是徘徊在夢魘裡的惡鬼。

對於十六歲的謝渺來說,他是隨時都能摧毀幸福的劊子手。

對於十九歲的謝渺來說,他是陰魂不散、一步步將她逼近懸崖的豺狼。

她惶恐、無助、畏怯,害怕夢寐以求的美好被摧毀,於是妥協退讓,然而此舉並沒有換來對方的仁慈,而是變本加厲的慾壑難填——

直到崔慕禮當着她的面殺了他,溫熱的鮮血噴濺到她臉上,她在恐懼之餘又覺得如釋重負。

沒有人能再威脅她,她解脫了。

而今,對於重活一世的謝渺來說,孟遠棠着實不值得一提。

既然崔慕禮能殺他一次,那她謝渺爲何不能殺他第二次?

這一世,她要親自斬斷人生最後的隱患,安安心心地出家當姑子。

反正,他是個死不足惜的畜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