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月照長得如花似玉, 從小被送進花月樓,在老鴇的精心□□下,習得一身魅人本領。她很早便見識過男子的道貌岸然, 哪怕人前裝得再正直, 暗裡都會迷失在溫柔鄉。
左相的升遷宴上, 她遇到了崔二公子, 如傳言中般, 這位貴公子潔身自好,不近女色。
在僅有的幾次會面中,關月照還心存幻想, 若將來有機會,定要使出渾身解數, 與他發展段風流韻事……
畢竟她姿色不俗, 亦能歌善舞, 擅琴曉律。
關月照很清楚自己的身份,青樓出來的女子, 談真情是奢求,倒不如追求及時行樂的歡愉。今日之前,她從未覺得這樣的想法有何不對,直至她在這小小的遇雨亭中,見到了崔二公子的表妹。
少女約莫十六七歲, 穿着一條緙絲暗紋交領淡色襦裙, 樣貌姣美, 遠不到絕色, 然而她氣質出衆, 從容而淡定,站在崔二公子身邊都未有絲毫遜色。
關月照低頭端詳自己。
她穿着一件香葉紅繡桃李海棠紋齊胸襦裙, 腕上戴着絞絲金鐲,指尖塗着鮮紅丹蔻,裝扮精緻,渾身香氣襲人。
與少女的落落大方相比,她美則美矣,卻處處透露着輕浮。
再觀崔二公子待他表妹,不僅將她嚴實地擋在身後,阻止張明暢對她出言不遜,更在她失笑後,面不改色地替她打圓場。原來清冷矜傲的崔二公子在面對喜歡的女子時,竟能這般體貼周到。
而張明暢待她……討他歡喜時,便爲她一擲千金,但轉過身,又能將她送到宴席上伺候別人。
說到底,一個玩物而已。
關月照忽然覺得有些豔羨。
同爲女子,對方投了個好胎,成爲崔二公子的表妹,便能處處得到優待;而自己卻一直生活在泥濘中,平日裡所接觸的,盡是如張明暢般的好色淺薄之輩。
她垂落長睫,遮去複雜眼神,思緒難抑制地飄遠:若能有機會到崔二公子身邊,得到他的喜歡,哪怕只有丁點……
謝渺察覺到她的打量,卻不知關月照的內心活動如此豐富。與關月照不同,她並不好奇對方的身份,橫豎與崔府、定遠侯府的興亡無關。
而張明暢……
想到將來他與崔夕珺惹下的禍端,謝渺輕輕嘆了聲。
當真是可恨又可悲的傢伙。
*
驟雨初歇,竹葉碧綠如新,彩虹躍於天際。
與張明暢分別後,崔慕禮帶着謝渺一同下山,誰都沒有主動再提敏感話題。
謝渺是個固拗的性子,崔慕禮知曉逼迫無用,也罷,此事不急在一時,他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謝渺回到海花苑,洗漱完畢,換好衣裳,拂綠端着碗薑湯進來。
謝渺慢吞吞地喝到最後,聽拂綠說道:“小姐,這是二公子特意叫人送來的薑湯。”
謝渺口裡含着薑湯,咽不是,吐也不是,光用一雙眼睛指控她。
你怎麼不等到明年再說!
拂綠無辜地道:“一碗薑湯而已。”
謝渺憤憤嚥下薑湯,用帕子胡亂抹嘴,“行了行了,下去吧,我休息會。”說完往榻上一躺,用涼被蓋住臉,輕聲哼哼:“這幾天誰來我都不見。”
拂綠退到外面,輕手輕腳地關上門,沒走多遠便被桂圓和荔枝兩個小丫頭一左一右地拉着臂彎,架到了拐角處。
“拂綠姐姐,早上二公子是特意去找小姐的嗎?”
“拂綠姐姐,二公子是不是喜歡小姐呀?”
“拂綠姐姐,我過去聽人說小姐喜歡二公子,二公子不喜小姐,但來海花苑後一看,似乎反了啊,明明是二公子追着小姐身後跑!”
“就是就是,所以小姐會嫁給二公子嗎?拂綠姐姐,你跟我們好好說說……”
拂綠被吵得腦殼疼,抽出手來按按太陽穴,呵斥道:“那都是主子們的事情,我們當丫鬟的做好本分就行,別成天只曉得說長論短。管好你們的嘴,要是敢在外面亂傳,小心二公子將你們打一頓再賣出府去!”
兩個小丫頭登時噤若寒蟬。
教訓完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拂綠端着空碗打算去廚房一趟,剛出院子便與崔夕寧碰個正着。
崔夕寧問:“拂綠,你家小姐呢?”
“二小姐。”拂綠側身行禮,道:“小姐剛喝完薑湯,正在屋裡休息。”
崔夕寧示意她站到角落,好奇中難耐期待地問:“今日遇見二哥了嗎?”
拂綠點頭,“遇是遇到了,但是——”
崔夕寧涌現不好的預感:但是?
拂綠用手掩着脣,小聲道:“似乎辯了幾句嘴。”雖沒聽清他們在亭子裡說了什麼,但她遠遠瞧着小姐的動作,也知道鬧了些不愉快。
崔夕寧“啊”了一聲,急聲問:“二哥和阿渺辯嘴?因爲我嗎?”
拂綠搖頭,道:“跟您沒關係,近段時間,小姐對二公子一直都不冷不熱。”
崔夕寧蹙着兩彎細眉,“拂綠,你老實跟我說,阿渺真不喜歡二哥了嗎?”
拂綠不無遺憾,卻實話實說:“依奴婢看來,小姐是真放下了。”
完了,她做錯事了。
崔夕寧追悔莫及,“早知道……唉!我這就去向阿渺賠禮道歉。”
拂綠攔着她,“二小姐,您別急,不如過幾天再來。”
崔夕寧頓時慌了,“她生我氣了!”
“沒事,小姐正在氣頭上,難免使使性子。”拂綠寬慰道:“改天您再來,跟小姐說幾句軟話就行。”
崔夕寧長吁短嘆,完整地說出了心裡話:“早知道就不幫二哥了!”
可惜咯,千金難買早知道。
*
“罪魁禍首”崔慕禮很鎮靜。
云溪竹徑一別後,他並未對謝渺窮追猛打,反倒沉寂下來,專心忙於公務。並非他對她不上心,而是他充分地意識到,隔閡乃日積月累而成,消除心結難一蹴而就。
給彼此點適當的空間,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派往鄭城的探子返回京城,費勁查得的消息使崔慕禮足足沉默半晌。
鄭城,典子銘,呂香禾,還有那場令鄒遠道夫婦此生難有子嗣的大病……
書案上鋪着宣紙,崔慕禮神情肅寧,手中筆走龍蛇,力透紙背。
一片混沌裡,他尋到其中關鍵,將凌亂紛雜的線索條條梳理,甚至連缺失的幾環關鍵都生出最爲合理的推斷,徐徐描繪出一段被人竭力掩埋的往事。
筆墨未乾,崔慕禮又將它揉成一團,從燭間取火,眼睜睜見它化爲灰燼。
悔嗎?他想,鄒遠道不悔。
悔嗎?他猜,鄒遠道極悔。
孔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然而有些過錯,改之晚矣,悔之無用。
歸其所有,不過造化弄人。
*
既已猜到兇手是誰,緊接着便是收集證據,將犯人捉拿歸案。他謀劃再三,擬定一則“引蛇出洞”之計,待吩咐下去時,有人如範正元般,張惶入了崔府小門。
又一封歪歪扭扭的信,內容預示十天後,他將會遭黑衣人伏擊,請他屆時務必帶夠人馬。
崔慕禮捏着信紙,鳳眼凝睇,眸光銳利的似乎能將信紙穿透。
時間、地點、經過……竟然都與他剛設想好的計劃相差無幾。
書房靜默。
“沉楊,去將跟在表小姐身邊的兩名暗衛叫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出聲道。
暗衛到,如實稟告丫鬟拂綠的今日行蹤。午時三刻出崔府,在城中晃悠半個時辰,找了家客棧,女扮男裝成小廝模樣,再一路行向督捕司校尉杜宏家中,使孩童遞與杜宏家人一信,隨即繞城良久,返還客棧……
那封信此刻正躺在他的書案上。
崔慕禮揮退暗衛,眉目深沉,一派若有所思。他指尖輕動,在案面有節奏地叩着,嗒,嗒,嗒——
從現有端倪已知,謝渺能預測未來,且對他身邊的暗線瞭若指掌。
古有巫女占卜,今有國師鑑天,預測未來在滾滾歷史長河中雖罕見,卻絕非獨一份。謝渺身懷異能,稱得上稀奇,但也僅限於此。
詭異的是,她從何處得知關於他的事情?朝中勢力錯綜複雜,在承宣帝的默許下,幾位權臣秉軸持鈞。與之相比,他不過是新學小生,要在韜光養晦中默默培養忠於己身的親信。
如今看來,除去他,還有她對他的處事謀劃一清二楚。
古怪,驚疑,出乎意料。
謝渺身上還藏着秘密,而這個秘密似乎與他有關,想來,突如其來的疏遠也是爲此。
崔慕禮脣畔揚笑,深邃的眼底有趣味縈繞,及蠢蠢欲動的興躍。
他倒要看看,此局是謝渺算得準,還是他做得當主。
*
謝渺若是得知他的心思,定會跳起來大罵: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心思叵測之輩,盡會以己度人!
當然,這會的謝渺還不知崔慕禮逆反心理嚴重,陰差陽錯又坑了她一把。
近幾日,她對崔夕寧的示好視而不見,無他,心裡還有氣呢。
以往她對崔慕禮有心思時,個個都覺得她攀龍附鳳,恬不知恥。等她痛定思痛後,倒是陸陸續續來將他倆湊做一對。
呵呵,晚了。
謝渺給謝氏請完安後,再次被崔夕寧堵在了路上。
“阿渺。”崔夕寧雙手託着一根藤條,可憐兮兮地道:“你要打要罵,儘管來吧,我絕不還手。”
謝渺站在太陽下,影子盛,音卻淡,“二小姐何錯之有?是我不知好歹,未遂了你們的心思。”
崔夕寧暗叫不好,努努嘴,委屈道:“我就是一時糊塗,以爲你還……我發誓,今後絕不會再做那樣的蠢事,絕不!”
說着朝天舉起三根手指,鄭重道:“皇天在上,厚土爲證,我崔夕寧發誓,往日若還鬼迷心竅算計謝渺,便叫我受雷鳴電擊——”
呃,好熟悉,這不是她常對姑母耍的套路嗎?
謝渺按按額角,制止她繼續往下說,“慢。”
崔夕寧聽話地噤聲。
謝渺看了眼熱辣的太陽,挪步往一旁的樹蔭走,崔夕寧乖乖地跟上。
“被雷劈就免了,”謝渺道:“你就說,若再犯,罰那孫某春闈雖中卻殿試落榜好了。”
崔夕寧瞪大眼睛:這這這,這麼毒的誓!但誰叫她犯錯在先呢……
她咬牙道:“若我再犯,便叫慎郎殿試落榜,永不得志!”
謝渺滿意地點點頭,接受了她的道歉,“可。”
崔夕寧揉揉發僵的臉,一手挽上她的臂彎,“近日天熱,你屋裡可用上冰了?”
“還未。”某人送來的冰被她悉數還了回去。
“那晚間我差人分你點。”
“行。”
“明日你可有空?我想去逛胭脂鋪,再去八寶齋吃碗冰酪……”
兩人並肩往回走,不意間撞見某道嬌影。
崔夕寧一愣,“夕珺……”
崔夕珺被罰兩月禁閉,陡然出來,膚色有種久未見陽光的蒼白,表情亦難得失去鮮活。她掀起眼皮,看到二人親暱的氛圍後有短瞬怫然,隨即又如落水的石頭,硬邦邦地消沉下去。
“二姐。”她冷聲喊道。
崔夕寧亦覺得尷尬,但未鬆開挽着謝渺的手,“你要去哪裡?”
崔夕珺道:“給母親請安。”
她用眼角餘光掃過謝渺,心情五味雜陳。明明依舊視她爲眼中釘,卻再說不出尖酸刻薄的挖苦。
崔夕寧察覺到她的異常,關心道:“夕珺……”
“走了。”崔夕珺木着臉離開。
從頭到尾,除卻那一眼,她都未曾搭理過謝渺,實乃人生罕見。
哪怕無視,也比曾經的針鋒相對要緩和不少。
崔夕寧不禁疑惑:花朝宴上到底發生了何事,能叫夕珺一改往日對阿渺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