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 22 章

一場混鬥由於崔慕禮等人的加入而迅速平息。

督捕司與定遠侯府的侍衛訓練有素, 在崔慕禮與周念南兵分兩路的指揮中,精準揪出鬧事的流民頭領。流民們本就是一羣烏合之衆,失去領頭羊後, 越發的爛七八糟、不堪一擊, 不多時就被全部制服。雖如此, 但見滿眼只求一碗熱粥喝, 卻被無辜捲入事端, 哭爹喊孃的貧苦百姓,再看看零落滿地的雜務傢什,灰頭土臉的定遠侯府侍衛……短時間內當真是整肅不清。

周念南的袖子在打鬥時被割破, 他毫不在意,一甩袍角, 闊步走向崔慕禮, “崔二, 剩下的事……”

語氣爲難,眼神希冀, 通身傳達一個意思:我耐不得煩收拾,兄弟快幫幫我。

崔慕禮沒叫他失望,頷首道:“交給我。”

周念南咧嘴一笑,與他勾肩搭背,“好兄弟, 還是你最靠譜。對了, 你怎麼會來這裡?”

崔慕禮沒有隱瞞, “我收到消息, 說流民今日會來鬧事。”

“哦?”周念南目光微動, “那消息中可有透露,是誰指使流民鬧事?”

定遠侯府威名赫赫, 手握實權,連皇帝都要禮讓三分,區區一羣流民,吃了熊心豹膽敢與其爲敵?無非有人背後推濤作浪,想借機噁心定遠侯。

“那人沒說,但並不難猜。”崔慕禮道:“張家,於家,萬家,蕭家……都有可能。”

張家是四皇子母族,於家是二皇子母族,萬家六皇子的母族,而蕭家是大皇子的母族……

幾位皇子野心勃勃,欲問鼎太子之位,但隨着皇后有孕的消息一出,那近在咫尺的東宮之位,便似水中花鏡中月,看得見卻再也碰不到。

定遠侯府的敵人可謂數不勝數。

周念南臉色一沉,再難維持笑面,“他們好大的膽子。”

竟然敢欺負到定遠侯府的頭上,當父親手裡握着的三十萬兵權是死的嗎?

“權勢迷眼,總有人要拼死一搏。”崔慕禮環顧四周,將擾攘凌亂的一切看在眼裡,眸光深深,言不盡意,“念南,這只是個開始。”

周念南靜默半晌,道:“我知道。”

藉流民鬧事,不過是道小小的開胃菜,前方必定還有更多陰謀詭計,張開血盆大口,等待時機將他們吞噬入腹。未知的將來籠罩淡淡血色,遙向定遠侯府招手……他們處於權利爭鬥的漩渦中心,若不想被斬殺殆盡,唯有迎刃而上。

“兄弟。”周念南忽然一拳捶上崔慕禮的肩膀,“你會幫我的,對吧?”

崔慕禮瞥他一眼,輕哼道:“不幫又如何。”

“不幫?”如兒時一般,周念南勒住他的脖子,假意威脅道:“那就小心你書房裡藏得那些古畫書籍!明日我就叫人將它們偷出來,通通扔到護城河裡,叫你痛不欲生,悔不當初!”

這要說到他們的幼年趣事,二人相識多年,少不得打架逞兇的時候。周念南手腳功夫利索,卻耐不住崔慕禮心計深沉,每次都是吃虧的那個。

與同齡人不同,崔慕禮從小像個蚌殼,毫無弱點破綻,周念南想要報復都無地下手。終於有一回,周念南從崔慕禮的小廝口中得知,他人生最爲寶貴的便是收藏在書房中的古畫古書。於是他絕地反擊,趁崔慕禮外出時,將那些玩意通通轉移,準備讓它們在護城河裡洗個澡——得虧崔慕禮及時趕到,在他前所未有過的謙卑虔誠與再三保證下,周念南才勉強放了它們“生路”,並時不時藉此威脅取笑他。

吃過一次虧,誰還會重蹈覆轍?

崔慕禮笑笑,正待說話,耳邊陡然沸揚喧鬧。

“豬,豬,豬門狗肉臭,路上有凍死的骨頭,格老子的,憑什麼你們吃肉喝酒,我們就只能喝稀粥?”

“對對對,是你們爲富不仁在先!瞧瞧剛纔那個娘們,穿得是綾羅綢緞,戴得是金銀珠寶,隨便扯一件下來,都夠我們吃十天半個月了!”

“說得好!老子被洪水衝得連家都沒了,這些京城貴族卻在吃香喝辣的,還有沒有天理了!老子不服!同樣都是人,憑什麼她吃肉,我們只能吃屁!”

被押坐一團的幾名流民氣勢洶洶地說完臺詞,其餘人正要附和,便見一人猛地竄上前,啪啪啪地連扇對方嘴巴子。

“你他孃的狗眼瞎了多少年?”那相貌出色的男兒郎乾脆利落地罵道:“你做狗夢見到的綾羅綢緞、金銀珠寶?來人啊,端盆鹽水來,把這幾雙狗眼洗洗乾淨!省得他們狗眼見人髒,給定遠侯府潑子虛烏有的髒水。”

定遠侯府的侍衛顧不得休息,立馬端來幾盆加足“料”的鹽水,死死摁住那幾人肩膀,雙指撐開眼皮,替他們好好洗了回眼。

幾人登時慘叫連天,嚇得周圍同夥瑟瑟發抖,無人再敢鬧事。

周念南雙手抱臂,啐了一聲,不屑道:“一羣狗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挑釁定遠侯府。”

身在刑部,見慣大風大浪的崔慕禮對這點小花招毫不在意,眼皮也不掀地道:“今日事我會如實上稟,你無需擔心。”

崔慕禮雖是刑部小小主事,但承宣帝對他甚爲青睞,他若如實上稟,有心人想無中生有、借題發揮,也掀不起大風大浪。

“那便勞煩崔兄。”周念南裝模作樣地朝他作揖,挑高右眉,眼裡浮現三分邪氣,“既然如此,我們便來聊聊其他的。”

比如……那羣王八羔子裡,該拿誰先開刀爲好?

*

諸事商定,回到府中已是深夜。

定遠侯夫人並未入寢,還在殿中等候。見周念南歸來,身上並未受傷,這才堪堪放下一顆心。

周念南安撫好她的情緒,將後續簡單說了一遍。

“當真是歪打正着。”她輕拍胸口,心有餘悸地道:“若不是謝姑娘的一番話,或許真要多生事端。”

周念南端茶的動作一頓,“誰?”

“謝姑娘,崔二公子的表妹。”定遠侯夫人提醒:“我們住清心庵時,她來拜訪過我,還送來一籃柿子,你不記得了?”

“我……”周念南一時忘記要喝茶,舔舔乾燥的嘴脣,道:“我記得,母親,此事與她有何干?”

定遠侯夫人將當日對話徐徐道來,憶起白日驚險,不由雙手合十,閉目虔誠道:“清心福氣之地,菩薩善贈機遇。南兒,你替我準備份厚禮,改日贈與謝姑娘。”

周念南不知怎的,有些笑不出來,悶聲道:“瞎貓碰上死耗子而已,母親何須放在心上。”

定遠侯夫人心道非也:言官最善詭辯,若被他們揪住把柄,少不得去御前狠狠參上一本。又或者疏忽大意,少帶了侍衛,她和南兒恐怕都無法脫險。

“因者能生,果者所生。有因則必有果,有果則必有因,是謂因果之理。①”定遠侯夫人斜他一眼,嗔道:“謝姑娘隨口之言,我卻從中得到警示,此乃佛意。如若不然,言官在聖上面前彈劾定遠侯府不體民難,窮奢極欲……倒不是我怕那些個言官,但落人口舌,總會替娘娘惹來非議。”

她見幼子待謝渺特殊,便推波助瀾一把,瞧瞧是否能生出貓膩。可見他英眉緊攏,鬱色濃濃,心底便生出幾分懷疑。

“怎麼,你不想與謝姑娘打交道?”

周念南對她的問題充耳不聞,煩躁地捻了捻手指,不住地來回踱步,“母親您……當日我問她拜訪所爲何事,您怎麼沒說?”

定遠侯夫人便道:“你親自去問她,不是更好?”

好個球!

周念南真想罵人,偏偏這是親孃,打不得更罵不得!滿腔鬱火都化作棉花,從喉嚨塞到心底,堵得人煩悶萬分。

他扔下一句“我心中有數,母親莫再多事”,便匆匆離開,頗有惱羞成怒的風範。

定遠侯夫人是七巧玲瓏心,稍作思考便明白過來:這小混球,定是誤會得罪了謝渺,知曉真相後遷怒到了她頭上。

得得得,行行行,你厲害,那便拭目以待,看你幾時能開竅!

*

周念南迴到院中沐浴梳洗,草草用過宵夜,明明忙碌一天已疲憊至極,熄燈後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一閉眼,那日與謝渺的對話便如潮涌上。

“謝渺,你是什麼身份,崔二是什麼身份?想要攀崔二這根高枝,你夠格嗎?”

“無利不起早,你既然去,定有目的。”

“謝渺,我勸你收起那點小心思,崔府不是你能踏進的門檻,我定遠侯府更不是。”

……

他腦中生出兩個小人,伸長脖子,口沫橫飛地辯論。

——瞧瞧瞧瞧,你都說了些什麼混賬話!

——謝渺難道沒錯嗎?她爲什麼不乾脆點,將她與母親的對話如實告知我?

——她說了你會信嗎?

——她總要先告訴我,我才能選擇信不信。是她隱瞞在先,我錯怪她別有用心也情有可原!況且了,是母親機警,功勞算不到她頭上!

——行,那你就當沒這回事,晚安了,拜拜了您內。

周念南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意識模糊之際,腦中浮現一雙泛着淚光,悲憤而委屈的眼眸。

像明亮光潔的月落入水中,本該清輝動人,卻被風輕易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