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謝氏有孕的喜訊,稍稍沖淡張賢宗升任左相給崔士碩帶來的陰霾。他乾脆告假在府裡陪謝氏,直到謝氏受不住嘮叨後才悻悻然返回吏部。

謝氏嫁進崔府多年纔有孕,崔老夫人自是將她護作掌心寶。一會免去她早晚請安,一會又要她分攤出手中內務——對,是分攤,而不是全部交出。

壽宴結束後,謝氏本就閒暇許多,如今分攤出一部分內務,每日便有大部分時光都在休憩。成日忙慣的人陡然閒下來,頗有幾分不適應,謝渺便常去院中陪她聊天說話,倒也打發得時間。

過了五六日,謝渺暗戳戳地將話題引向了方芝若。

彼時謝渺正在看謝氏做弟弟的小衣,一手支顎,狀似無意地閒聊,“姑母,您可聽說過書香造紙坊?”

謝氏沿着描線剪開布料,動作不停,道:“書香造紙坊?不曾。”

那就意味着書香造紙坊還未發達,嗯嗯,這是個好消息。

謝渺欣喜在心,又道:“我倒是聽說過,這家造紙坊的掌櫃是個女兒家,名叫方芝若。”

謝氏聞言放下手中剪子,訝然道:“女兒家?造紙?”

不怪謝氏驚訝,大齊雖男女大防鬆懈,仍鮮少有女兒家拋頭露面做生意。即便有也多是胭脂水粉、衣裳首飾這類。本朝未設女學,讀書做官都是男兒的事情,因此造紙弄墨這類行當,幾乎沒有女子涉足。

見魚兒上鉤,謝渺語帶欽佩道:“是呢,聽說是個十分厲害的女子,繼承父親衣鉢,造紙成書,有一身好本事。”

她替謝氏倒了杯熱茶,謝氏接過,慢悠悠地用茶蓋撇浮沫,“她沒有弟弟嗎?”

“……應當沒有。”謝渺補充道:“她父親將本事都傳給了她,她會造紙,親手造那種,還能研製新紙,半點都不比男兒差。”

“總歸是可惜。”

謝渺:?

“爲何可惜?”

“她早晚要嫁人,嫁人之後,又怎能繼續造紙?”

“爲何不能?”

謝氏捻起一顆蜜餞,咬下一塊,抿入脣後繼續道:“她夫家不會允許。”

“也不一定吧?”

“嫁個商人倒是有可能,嫁入官家,那便沒得商量。”

呃。

謝渺深深懷疑謝氏是在敲打自己,但她沒有證據。

她只好道:“那便不嫁,無論商賈或官家,不嫁便能繼續造紙,不嫁便能經營紙坊,不嫁便能日入千金,成爲名動京城的第一女商!”

謝渺雙手握拳,越說越激昂,引得謝氏冷眸以對。

“阿渺,說吧,你到底想試探什麼?”謝氏“溫柔”地開口。

又是這副好和藹可親又好恐怖的表情。

謝渺不由嚥了咽口水,想避開目光接觸,又忍住心虛,強擡起臉。

“姑母。”她眨巴眨巴眼,雙手交疊在膝上,既真摯又乖巧,“我想經商。”

謝氏捧茶盞的手一歪,茶水差點潑溼裙襬。謝渺眼疾手快地扶住,將茶盞端正放回桌面。

“茶水燙,姑母小心。”她賠笑道。

真是個體貼知微的好侄女啊。

謝氏吸了口氣,又吸了口氣,再吸了口氣,才堪堪壓住怒意,耐着性子道:“你將方纔的話重複一遍。”

空氣凝滯半瞬,謝渺脆聲道:“姑母,我想經商。”

經商?

謝氏冷笑一聲,“阿渺,你在同我開玩笑。”

她已然說得明白,若要嫁入官家,女子萬不可經商。而事實是,但凡念過書的人家都對商賈不屑一顧,更何況崔家幾代清貴,在朝中根基已深,豈會容納經商女子入門?

電光火石間,謝氏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莫非阿渺她……

“姑母,我沒有開玩笑,我在認真與你商量此事。”謝渺斂容正色,道:“我知曉崔家是簪纓世家,烏衣門第,但我與崔家並無干係,只是暫住在府中。”

“那我們謝家呢?”謝氏沉聲問:“你曾曾曾祖父被封爲子伯,你父親亦是正經的官身,如今你不顧謝家氣節,要以女子之身去經商?”

謝渺靜了半晌,苦笑一聲,“姑母,謝家的爵位早已被收回,父親也去世多年,我身爲女子,無法讀書入仕,談什麼守住謝家氣節,未免可笑。”

謝氏的胸口急促起伏几下,道:“你是不能讀書入仕,但你能嫁入官家……”

“像您一樣嗎?”謝渺仰起臉,眸光清明,靜如湖面,“可姑母,崔家有一個謝氏便夠了。”

謝氏心中咯噔一聲響,心道果然,她提起經商,便是打了不嫁崔慕禮的主意。

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謝氏滿腹疑惑,明明過去的三年裡,阿渺與她目標一致,鐵了心要嫁進二房,當崔慕禮的妻子。

謝渺看出她的不解,嘆了口氣道:“姑母,以往是我們太一廂情願,無視表哥及其他人的意願。這麼多年下來,我已幡然醒悟,與其在婚事上浪費精力,倒不如做些實際的事情。”

“你所謂的正事,便是學方芝茹那般,拋頭露面,染上一身銅臭?”

“是方芝若。”謝渺細心糾正,換了個話題,“姑母,我前幾日與夕寧一起去了寶樗閣,又去了知味樓。”

謝氏對此有所耳聞,雖仍在生氣,也露出滿意之色,“你能與她變得親近,便能慢慢與其他幾位姐妹處好關係,甚好。”

你放錯重點了喂姑母。

謝渺扶着額頭,無奈道:“寶樗閣與知味樓,都是我平日不曾出入的地方,又或者說,我根本出入不起。隨便一枚玩件、一頓飯菜便要幾百兩銀子。但我若能掙銀子,一切便都不成問題。”

謝氏道:“你若缺銀子,告訴我一聲就是,何須自己去掙?”說罷便喚嫣紫,“嫣紫,去拿五百兩銀票——”

謝渺連忙制止,“姑母,我不是這個意思。”

謝氏略顯不悅,“你何時同我開始生分了?難道是因爲……”她左手撫上小腹,蹙眉道:“因爲姑母有孕,你心裡有氣,便要與我劃清界限?”

謝渺一時哭笑不得,“姑母,您在胡思亂想些什麼,當然不是。”

她看向謝氏的腹部,小心翼翼地覆上,“您肚子裡是我聰明伶俐的小表弟,我豈會與他置氣?疼他都來不及。”

謝氏見她表情不似作僞,胸口的鬱結疏散幾分,笑着問:“你怎麼知道是弟弟,而不是妹妹?”

謝渺搖頭晃腦,故作高深,“我自是知道,姑母懷得是個弟弟,不信等着瞧。”又問:“姑母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兒子。”謝氏毫不猶豫地道。

“爲何?”

謝氏垂下眼瞼,神色悵惘,“因這世道,總是厚待男兒。”

她又何嘗不知阿渺那番話背後的深意,論地位,她雖是二房夫人,手握崔府中饋,但二房子女均是已故的何氏所出,哪怕她生下腹中孩兒,也與他們年歲相差巨大,絕不會越過他們去。

崔老夫人信她疼她,只建立在她將崔府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前提下,畢竟沒有血緣關係,有些事情經不起推敲。

下人們貫來見風使舵,她行事有度,雷厲風行,近幾年倒也服衆。但阿渺呢?她是自己帶來的外戚,沒有雄厚背景,年歲尚小,爲了不叫她這個姑母難做人,常常受了委屈都往肚子裡咽。而她已是崔家婦,亦不能毫無顧忌地護着她。

倘若阿渺是男子,便能讀書習學,考取功名,謀得一官半職,也算對過世的兄嫂有個交代。但她是女兒身,謝氏千思萬慮,替她選中相對簡單又一步登天的路:與崔慕禮培養感情,嫁進崔府,所有難題便能迎刃而解。

萬萬沒想到,謝渺改變主意,不願意嫁崔慕禮。

謝氏拍拍她的手,語重心長道:“阿渺,聽姑母一句話,你我身爲女子,本就比男子艱辛許多,私底下笑鬧沒事,明面上言行舉止要恪守禮制,否則引人非議,不得安寧。”

潛臺詞是:女兒家家的跑出去經商,引旁人閒話,不好嫁人。

話又繞回來,謝渺不見退縮,反倒愈加無畏,“世道待女子苛刻,我們便該服從嗎?世道要女子在家從父,我們便該在家從父?世道要女子出嫁從夫,我們便該出嫁從夫?世道說女子不能經商,我們便該拘於內宅,度此一生嗎?”

謝氏道:“世道如此……”

謝渺語調平靜,卻又斬釘截鐵,“那我便不遵這世道。”

開玩笑,都重活一世了,她還管什麼世道不世道?自是怎麼開心怎麼來。

謝氏頭疼不已,只覺得向來乖順的侄女這會逆反得嚇人,“阿渺,你冷靜些。”

“我比任何時候都冷靜。”謝渺道:“姑母,我只有一條路能走嗎?跟在崔慕禮身後求他施捨點感情,運氣好便嫁進崔府,與他相敬如賓的過日子,所有的榮華地位都依附與他,若離了他,我便毫無價值,興許死在山腳都無人來尋。而過不了多久,崔慕禮會迎新人進門——”

謝氏聽出不對,忙道:“慕禮不是這種人。”

“他是哪種人,與我有何干?”謝渺輕笑一聲,難掩諷意,“我只知道,將一生都寄託在旁人身上,連可悲可恨都是活該。”

謝氏見她眼尾浮現一抹殷紅,瞧着竟有些淒厲怨憤,當下愣住。

阿渺這是……這是……

謝渺的失態轉瞬即逝,擲地有聲地道:“姑母,我不願做誰的附屬品,我就想做謝渺。”

言辭鑿鑿,目光堅定,竟沒有迴旋餘地。

謝氏定定望着她,許久後才移開眼,賭氣道:“你既已決定,又何來多餘問我?”

這話問到點子上了。

謝渺頓時失去氣勢,垂下頭,訕訕地道:“我想着,或許,可能,大概,姑母能先借我點銀子?”

謝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