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第 133 章

因身世的關係, 謝渺對同樣孤苦的孩子總分外心軟。

她見對方眸中劃過痛楚,似是想起某些不好的回憶,立刻改口:“那你住在何處?”

黃衣小姑娘用袖子抹了把臉,道:“以天爲鋪, 以地爲牀, 四處都能住。”

謝渺:“……”

黃衣小姑娘知曉她是好心, 爽朗道:“夫人真的無需費心, 我走了, 咱們有緣再見。”

說罷揮揮手, 瀟灑利落地轉身, 然而沒走幾步,肚中便發出雷鳴般的咕嚕聲, 響亮得連路人都忍不住側目。

黃衣小姑娘:……這臉給丟得, 還要不要活了!

謝渺脣角輕揚,上前幾步,拉着她的手道:“不要報答, 姐姐請你吃頓飯總行吧?”

黃衣小姑娘不自在地縮手, 想要甩開她,卻又爲她掌心的溫暖而遲疑。

謝渺直接拉着她走向馬車, “田豐,走,去城中最好的酒樓。”

*

鼎豐樓雅間裡,美味佳餚擺了滿滿一桌。

黃衣小姑娘正不顧形象地大快朵頤, 面前已堆了三個空碗,而手中的米飯也在飛速消減。

拂綠與江容面面相窺:這是餓了多久?

過了會, 黃衣小姑娘放下空碗,想再拿新米飯時, 被謝渺半途攔下。

“餓久了不能吃太多,小心積食。”她道:“吃幾口菜,再吃盅甜品。”

黃衣小姑娘依言照做,末了摸摸肚子,滿足地往後一靠。

真飽!

謝渺見她嘴邊油乎乎,遞出帕子道:“快擦擦嘴。”

黃衣小姑娘愣了愣,道:“謝謝。”

她擦乾淨嘴,將帕子疊得方方正正,還給謝渺,“夫人,還給你。”

謝渺道:“一條帕子而已,你留着便是。”

“不成。”黃衣小姑娘義正言辭地拒絕:“女兒家的東西要收好,不能隨便送人。”

她們都是女子,送條帕子有何干系?

謝渺忍俊不禁,卻也沒多說,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黃衣小姑娘遲疑片瞬,道:“叫我小燕子就好。”

拂綠笑道:“小燕子,這名字真可愛。”

“是。”小燕子輕聲道:“是極可愛極的名字,也是極可愛的小姑娘。”

謝渺並未深究,“你平日裡都以什麼爲生?”

“喏。”小燕子指向旁邊的花籃,“採花,賣花。”

“都在哪裡賣?”

“到處瞎轉着賣。”小燕子年歲小,心卻如明鏡,“我知曉你想幫我,但不用了,我能過得很好。”

謝渺便不再勉強,招來田豐,對他低聲吩咐幾句。

休息了約莫一刻鐘,小燕子提出要離開,謝渺便與她一起走出酒樓。

小燕子望着面前這位比她大不了幾歲,嬌貴又和氣的小夫人,露齒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夫人,咱們就此別過。”

這小姑娘,還學江湖人說話呢。

謝渺看向田豐,田豐適時拿出身後的包袱,硬塞到小燕子懷裡。

小燕子下意識地推拒,“我不要——”

“不過是些乾糧。”謝渺道:“你在外頭餓了,總要墊墊肚子。”

小燕子遲疑半瞬,總算點頭,“那我就收下了。”

謝渺笑道:“去吧,我看着你走。”

小燕子一步三回頭,最終跺跺腳,飛快地跑遠。待到無人處,她躲到巷子裡,打開沉甸甸的包袱,見裡頭裝着無數肉乾與糗,足夠她吃上十天半個月。

她心口滾燙,喃喃低語:“小燕子,哥哥遇上了個好人。”

真希望他的小燕子,也能遇上同樣的好人啊。

*

謝渺回去後,將白日裡發生的事告知方芝若,後者心有餘悸。

她道:“幸虧崔二公子將田豐和江容留下保護你,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謝渺道:“是我掉以輕心,在京城待得太久,便以爲人人都遵紀守法,路不拾遺。”

“京城畢竟是天子腳下,百姓們懼於皇威,即便有爲非作歹的心思也要掂量。而耒陽離得遠,周邊村鎮諸多,保不準有牛鬼蛇神出沒。”方芝若憂心忡忡,“阿渺,你儘量別再走遠,去人多的地方轉轉吧。”

謝渺雖遺憾,但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嘆着氣道:“好,我知曉了。”

方芝若欲言又止,“其實……”

“其實什麼?”

“沒什麼。”方芝若沒往下說,心裡卻想,其實若有崔二公子陪着,阿渺想去哪裡都不礙事。

兩人又說起方芝若的今日見聞。

方芝若滿臉喜色,滔滔不絕,“佳敏帶我去了耒陽第二大紙坊宣平坊,它家最擅長造宣紙,我跟着進去參賞半日,發現他們的器具與手法都更爲先進……”

人總是這樣,說起喜歡的東西時便神容雀躍,彷彿靈魂都在熠熠發光。

謝渺單手支顎,靜靜地聽她分享趣聞,從去完宣平坊到用膳,期間偶遇蔡佳敏的堂哥,對方主動邀請她去蔡倫坊,更借了幾本罕見的古法造紙書給她——

謝渺聽出點意思來,問:“蔡佳敏的堂哥?”

方芝若道:“對,那日他也在蔡倫坊門口。”

謝渺想到個名字,“蔡又暢?”

“是他。”方芝若解釋:“凡是蔡家子孫,無論男女,都能進入紙坊學習。譬如蔡夫人,她從小跟着父親學造紙,僅二十五歲便脫穎而出,當上蔡倫坊的家主。”

謝渺便笑話她,“僅二十五歲?我可還記得,當初有人才重辦紙坊一年,便哭着鼻子說,阿渺,我不行……”

方芝若紅着臉道:“是我急功近利了,此番來到耒陽一看,才知何爲井底之蛙,妄圖一步登天。”

“虛心求教是好事,卻也無需妄自菲薄。”謝渺另有深意地道:“你將那個蔡又暢借你的書好好看上幾遍,興許能有幫助。”

方芝若歡歡喜喜地點頭,心無旁騖地道:“你放心,我定會好好研讀。”

後面幾日,謝渺便在城裡兜兜轉轉。

耒陽是座與京城截然不同的都邑。

京城富庶,底蘊厚重,遍地均是達官貴人,有如李商隱所言:月色燈光滿帝都,香車寶輦隘通衢。

耒陽靈秀,百姓們既安逸又拼搏,忙於各行各業,由內至外都透着一股蓬勃朝氣。

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迷人處。

縱觀兩世,謝渺僅待過三個地方:京城、平江與羅城。京城是歸宿,有她熟悉的軟紅香土。平江是故鄉,承載記憶裡的古牆灰瓦。而羅城,她曾在幼年時待過三年的羅城……

她已記不清羅城風貌,恰似她對父母的記憶,隨着年華悄然流逝。但她知道那裡有父親的石像,它與父親擁有同張面容,只要看到它,她便能重拾往昔。

等有機會,一定要回去看看。

*

蔡佳敏聽說謝渺的遭遇後,歉疚不已的同時,重新給她推薦了一處地方:耒陽城中的風箏坊。

風箏此物,以竹爲骨架,以紙作箏面,能描繪各種圖案,做成千奇百怪的形狀,尤爲受閨閣少女與孩童喜愛。春秋季節,風和日麗時,大齊每個都邑的天空裡都能見其身影。

得益於蔡倫大師改進造紙術的關係,耒陽的風箏也赫赫有名,看客們不僅能買成品,再花上二十文錢,更能親繪圖案,製作獨一無二的風箏。

閒着也是閒着,謝渺便花了八十文錢,拉着其餘三人去做風箏——咳咳,也包括田豐在內。

對此安排,田豐初時斷然拒絕,義正言辭地道:“夫人,屬下是護衛,專門負責保護您的安全。”

話裡的意思便是:除此之外,其餘便不屬於他的分內事。

謝渺瞭然,笑眯眯地問:“你們公子離開前叮囑過你什麼話?”

田豐不明所以,照實道:“公子命屬下定要保護好您的安全,滿足您的任何要求,由您隨意差遣——”

說到此,田豐頓時噤聲,謝渺則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田豐試圖掙扎,“夫人,屬下是個武夫粗漢,真做不來細緻的手工活。”

謝渺仍不打算放過他,“叫你做就做,哪來那麼多話。”

田豐求救般地看向拂綠,指望她能勸勸謝渺。豈料拂綠與主子一條心,笑道:“做風箏可比練武簡單多了,你別怕,有不會的地方我教你便是。”

話已至此,田豐無法,只得跟着她們一起去做風箏。

他們交過錢,坐在院中搭得大棚裡,跟着風箏師傅一步步從頭學起。

風箏師傅道:“先在紙上畫好你想要的圖樣,填好色後,將它糊在骨架上……”

他們學得是最簡單的板子風箏,扎制容易,迎風飛得高,適合新手入門嘗試。

謝渺用筆勾了只雪狐,拂綠畫了朵花,江容描了一顆樹。而田豐被趕鴨子上架,先是想畫這個,再是改成那個,跟着又變成另一個……

塗塗改改到最後,出來個四不像,誰見都得問上一句:這是個啥?

好在沒人取笑他,大家認認真真地做風箏,半個時辰後,他們拎着四個形態迥異的風箏走出紙坊。

田豐對着手裡的四不像發愁,他可不想拿着它到處亂晃,於是靈機一動道:“夫人,快到午膳的點了,咱們不如在附近吃完再回去?”

拂綠適時地道:“夫人,蔡小姐說了,附近有家不錯的素齋館。”

謝渺道:“行,那便吃過再回去。”

田豐連忙收起所有風箏,“這幾個風箏太礙事,屬下先拿回去放馬車裡。”

謝渺似笑非笑,卻未再爲難他,“去吧。”

等田豐離開,她們便沿街緩步往前走。

拂綠撐着傘替謝渺遮陽,笑道:“夫人,等改天涼快些,咱們便去西邊的寶石湖放風箏,聽說那邊景緻極好。”

走着走着,路邊傳來一道響亮的叫賣聲,“紅薯粉皮,又香又辣的紅薯粉皮,吃上一碗,保準你口齒留香,回味無窮咯!”

謝渺偏首望去,只見一名小販推着木車,正在街邊販賣小食。伴隨着他的吆喝,陣陣鮮香傳來。

聞着倒是饞人的很。

江容將她的停頓看在眼裡,主動道:“夫人,屬下去買一碗給您嚐嚐?”

謝渺茹素了快兩年,已經習慣吃得清淡,然而自從暈船導致食慾不佳,又吃過拂綠買的剁椒蘿蔔後,她便總惦記着那口鮮辣滋味。

她忍不住的意動,偏理智在提醒:出家人要清心寡慾,口欲也是欲……

“江容,你去吧。”是拂綠先說了話,“我們在這裡等着。”

江容二話不說地跑向攤販,謝渺想去阻攔,被拂綠眼尖地拉住。

她道:“夫人,奴婢之前問過清心庵的師太,出家人是要茹素,但沒說必須戒辣。您只嚐個幾口,不礙事的。”

那就……只嘗兩口?

謝渺放棄掙扎,順應本心道:“那我便嘗兩口。”

拂綠失笑片刻,隨後便陷入苦惱。夫人才十七歲,又嫁給了二公子,往後日子還那麼長,總茹素也不是個辦法。唉,怎麼才能讓夫人改變想法呢?

主僕二人撐着傘,站在一處屋前等候。拂綠注意着對街的江容,謝渺則隨處四望,冷不丁望見一抹熟悉身影——那人身材苗條,穿着件鵝黃色的裙子,手裡挎着個熟悉的花籃。

是小燕子?

謝渺眼中閃過訝異,正考慮是否要打招呼時,對方也正好望過來。

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交匯,小燕子同樣在猶豫,要打招呼嗎?他們四天內遇到了兩次,真稱得上是有緣分,然而他身負重任,怎能爲瑣事而浪費時間?

他扭頭便打算離開,豈料下一瞬便瞧見驚險萬分的畫面:夫人身後的那間屋子裡,有人從二樓扔了個花瓶出來,恰好就在她們的正上方!

他瞳孔頓縮,狠狠揮動手臂,焦急大喊:“夫人,快走開!快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