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渺沒空管其他人在想什麼,她如今自成一派,每日暢遊在經書的浩瀚海洋之中,身體和心靈都得到了昇華。
回到崔府,她並沒有改掉在清心庵的作息,仍是上下午各一個時辰唸經書,抄經文。除去給謝氏和崔老夫人請安,其餘時候幾乎足不出院。
更糟糕的是,謝渺開始茹素了。
海花苑沒有小廚房,所有膳食都由崔府後廚提供,主子的膳食都是搭配好的三葷兩素,而謝渺如今只吃那兩素,葷的都賞給四個丫頭了。
對此,攬霞感到晴天霹靂:口舌之慾都沒了,她家小姐這是要立地成佛嗎!
拂綠也察覺到了異常,小姐這副清心寡慾的樣子,真的……很像出家人啊。
住在清心庵時吃齋唸佛也就罷了,怎麼回崔府後還這樣?
拂綠與攬霞急得直揪頭髮,習慣性的想求助於謝氏,卻被謝渺事先察覺,狠狠警告了一番。
“姑母正忙着祖母壽誕的事情,你們若是拿我的小事去叨擾她,未免太不知趣。”說話時她笑容可親,偏偏眼神泛着寒光,似乎在說:要是你們敢去姑母面前告狀看我怎麼收拾你們兩個死丫頭可能會逐你們出府哦不要以爲我不敢!
拂綠與攬霞不得已屈服在主子淫威之下,可心裡又在悲鳴:她們真的很怕明早起來小姐已經絞了頭髮做姑子啊怎麼破!
沒過幾日,想剪個線頭子的謝渺發現屋裡的剪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渺:?
對比與兩個大丫鬟的惴惴不安,新來的桂圓與荔枝倒是對謝渺好感漸增。
她們發現傳說中矯揉造作、摳門寒酸的表小姐好像沒有那麼不堪嘛。脾氣好,事情少,最重要的是,每頓都把肉省下來給丫鬟們吃!
這是什麼絕世好小姐!
兩個小丫頭在肉食的賄賂中迅速倒戈,對錶小姐謝渺從一開始的不屑,到了見面就眉開眼笑。
於是海花苑的日常便是:謝渺一身素裙唸經抄書,兩個大丫鬟唉聲嘆氣,兩個小丫鬟沒心沒肺地眉歡眼笑。
*
倒是拂綠與攬霞多慮了,謝渺現下不打算出家——怎麼說也要等到謝氏生下弟弟,注意力轉移大半後再說,不然謝氏估計能活生生扒下她的皮。
況且,屆時她還有件非做不可的事……
謝渺垂下眼瞼,將森森冷意按捺在心底,思考起另外一件事。
定遠侯府。
她很清楚,哪怕再活一世,自己能做的着實寥寥。她是女子,身處崔府後院之中,還是個遠房來的表小姐,一沒處在權力中心,二沒地位財力,若是說想要扭轉乾坤,未免太過不自量力。
她不禁想:如果重生的是崔慕禮呢?
他本就城府極深,工於心計,若能洞悉未來,定可助定遠侯府避災躲禍,將大齊的霍亂凐於無形。
爲什麼重生的不是他呢?
謝渺放下手中紫狼毫,揉了揉凝重的眉間,將小小的身子縮在靠椅中。
她能做什麼?要如何做?做了之後可以改變什麼?
謝渺無數次思考,又無數次自問自答。
她能做什麼?——能做的是將即將到來的禍端以隱秘方式提醒定遠侯府。
她要如何做?——她無法對定遠侯夫人托盤而出,而周念南那邊,經過清心庵一面,她清楚地意識到,以他對她的成見,無論說什麼,他都不會認真聽入耳裡。
一而再再而三,她也不願在他身上費心思了。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試過兩次就罷,再來一次,當她謝渺沒有自尊,不要臉面的嗎?
如此一來,剩下的似乎只有一個人選。
謝渺頭疼得更加厲害,輕輕咬了咬脣。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圍堵在黑暗中的獸,好不容易尋到點光亮,靠近後卻驟然發現,那是獵人手持火把,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雖明亮,卻危險至極。
對她而言,崔慕禮就是那獵人。她不想再與他扯上關係,但能幫上忙的,似乎又只有他。
他心機深沉,背靠崔府,身處刑部。與定遠侯府關係親密,是皇帝欽點的狀元,將成爲大齊最年輕的丞相。在上輩子陷入困境後都能力挽狂瀾,置之死地而後生。
更重要的是他不拘出身,聽得奉承容得奚落。如果向他投諫,哪怕知道是她謝渺,他也會撇開私人情緒,公事公辦。
半晌後,她往空中揮了揮手,彷彿在驅趕什麼惱人的蚊蟲。
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真要找崔慕禮幫忙,那也是後面的事情。當務之急是靜待皇帝宣佈皇后有孕的消息後,定遠侯府施粥是否能躲過流民之亂。
她能做的只有等,耐心地等。
*
離崔老夫人的壽誕只剩五日,海花苑迎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二小姐?”攬霞打開門,一時愣住了。
崔夕寧穿着藕荷色薄棉夾襖與香蔓滿枝紋襦裙,盈盈站在門口。
“你家小姐可在?”她問。
“在在在,當然在。”攬霞點頭如搗蒜,注意到她身後的兩名丫鬟手裡捧着兩匹布,帶點遲疑地問:“二小姐是來找我家小姐的?”
崔夕寧頷首,“嗯。”
多的卻是不說了。
攬霞心中訝然:崔家幾位嫡出的小姐在崔夕珺的影響下,從未踏入過海花苑。住進崔府三年,這可是頭一回啊!
她連忙將人往裡引,“二小姐請進,小姐正在書房裡抄經書,您稍等片刻。”
院裡正在幹活的桂圓與荔枝恭敬地福身道:“二小姐好。”
拂綠也從屋裡出來,對崔夕寧問安後道:“二小姐稍等,奴婢這就去通稟。”
她規規矩矩地敲了書房門,“小姐,二小姐來了,就在院子裡。”
屋裡人道:“請她來書房吧。”
崔夕寧進得書房,一陣墨香撲鼻而來。
謝渺站在書案後,將狼毫擱在筆架上,又用溼布擦了擦指尖,擡頭看向她,“二表姐來了?”臉上充滿不解,毫不避諱地表達:你怎麼來了?
崔夕寧哂然,笑道:“給你送點東西。”
兩名丫鬟從背後走出,謝渺看清她們抱着兩匹顏色靚昳的布匹。
崔夕寧道:“這是我舅舅從錦州帶來的浮光錦,我瞧着顏色極襯你,不知你可喜歡?”
謝渺靜了靜,道:“喜歡。”她大概明白崔夕寧來此的原因。
崔夕寧笑道:“喜歡就好。”
她想,謝渺果然懂。懂她心裡那點突如其來而無法言說,幾不可聞又壓人心頭的愧意。
有些事情沒撞見,便可以當做不存在。可那日她撞見了,崔家訓誡便像幾座大山,沉甸甸地壓上心頭。
君子懷德,不以善小而不爲,不以惡小而爲之。
誠然,真正刁難謝渺的只有夕珺,但一直以來袖手旁觀的她們何嘗不是幫兇?默認夕珺對謝渺的惡意,也縱容下人們對謝渺的不敬與詆譭。
仔細想想,謝渺又何曾做過惡事。她不過是想爭取一個與她身份不相配的男子而已……
崔夕寧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人影,心口不由一跳,頓生幾分感同身受的淒涼。
“二表姐?”
崔夕寧回過神,歉然一笑,往裡走了幾步,好奇地看着滿案經文,“你在抄經書?”
謝渺的袖口沾了些許墨跡,她試着擦了擦,無功後便放棄,“祖母生日,我想替她抄百遍《無量壽經》。”
百遍《無量壽經》,那可不是一日兩日能抄完的!
崔夕寧真心實意地道:“你倒是有心,與你一比,我送的東西便顯得俗物了些。”
“你打算送什麼?”
“一串翠十八子手串。”
“……呃。”確實普通,不過謝渺仍道:“無論你送什麼,祖母都會喜歡。”
她沒有像往日一昧的追捧認同自己,崔夕寧心底反倒受用,忍俊不禁地道:“你既這樣說,就表示我送得確實敷衍了些。聽說寶樗閣裡新進了一批寶貝,明日你可有空,陪我一道去挑挑給祖母的壽禮?”
謝渺不願意,謝渺不想去。
崔家幾位小姐並不是大奸大惡之輩,對她的排擠僅限於口頭,或許曾經帶來些許困擾,但謝渺畢竟活了兩世,這點小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她無意去追討誰的過錯,也無意與誰深交,她如今一個人抄抄經書念念佛,不知有多愜意。
她剛想拒絕,一不小心對上拂綠的臉。
“小姐。”拂綠扯着嘴角,露出假笑,“您已經五天沒出去活動過了。”
小姐若是拒絕和二小姐出門,奴婢便馬上去告訴二夫人——她眼裡如是寫道。
謝渺訕訕地移開視線,委婉地道:“夕珺表妹……”
言之未盡,你懂得。
崔夕寧道:“夕珺妹妹明日與盼雁有約,只我與你兩人出去。”頓了一息又道:“她往日性子耍得太過,今後我會好好管束。”
*
第二日上午,兩人帶了丫鬟坐馬車前往寶樗閣。
崔府嫡出小姐出行所用的馬車十分舒適,寬敞的內裡可容納六七人,中間立一張小案,擺着點心茶水。
謝渺喝了會茶,掀起車簾一角,打量着街上光景。
冬日初至,地白風寒,路上攤販裹着薄襖,早早出來擺攤謀生。食香水汽,熙攘人聲,此起彼伏地闖進來。一派市井煙火,勃動生機之色。
與高門大戶不同,這些人興許從未念過書,沒有多少銀錢,微小而嘈雜,頑強又平凡地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寶樗閣很快便到了。
門口立着兩名面容清秀的少年,待崔夕寧與謝渺下車,兩人殷勤地上前,“兩位小姐裡面請。”
寶樗閣是家百年老店,做珍品玩意兒出身。進門是一張長長的紅木案,上面鋪着紅絲絨布,擺着大小不一的紅木雕花盒,載着金銀珠翠,琳琅滿目。兩旁立着一丈高的多寶格,瓷器玉瓶,應有盡有。
謝渺前世嫁於崔慕禮後便是寶樗閣的常客,深知寶樗閣不成文的規矩。
一樓迎客,二樓待客,三樓便是留客。
一樓迎客,誰都能進,東西值得一看卻又不過如此。
二樓待客,品香茗茶,圖得是精挑細選,獨佔一份。
三樓留客,那便要掌櫃的親自上陣,鞍前馬後,用三寸不爛之舌,獻珍寶哄得貴客高興。
至於怎麼分辨客人去幾樓?那便要靠夥計的火眼金睛。比如崔夕寧今日穿得是莒裳閣二十兩銀子一米的素軟緞,手腕上露出的是水頭極好、通無雜質的玉鐲,發間戴得是寶樗閣自家出的伽南香嵌珠寶簪,就連身後的兩名丫鬟都衣着精緻,落落大方。
兩位少年的視線轉向謝渺。
這位小姐穿着素雅,不顯華貴,但氣質獨具一格。她脣邊噙着一抹淺笑,隨意掃視,未在任何一樣東西上多做停留。珠光寶氣沒有晃花她的眼,她彷彿對旁人渴求的榮華富貴習以爲常,又或者早已見過奇珍異寶,對普品漫不經心。
一種閱盡千帆,難動凡心的貴人氣質。
幾乎在瞬間,兩位少年便默契地對視,躬下身子,右手往蜿蜒樓梯一展,恭敬道:“兩位小姐,請上二樓。”